再以《新约•启示录》为例,《圣经》上说:“上帝也要擦干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也不在有悲伤,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冰心在将这种超越自我怨恨的基督式宽恕悲悯的情怀注入小说的同时,她说:“可怜的主战者啊!我不恨你们,只可怜你们!忠平呵!我不记念你,我只爱你!”甚至最后以这段话作为了这篇小说《一个军官的笔记》的结尾。 母亲呵! 天上的风雨来了, 鸟儿躲到它的巢里; 心中的风雨来了, 我只躲到你的怀里。——《繁星•一五九》 冰心的爱的哲学,也不时招来批评。蒋光赤直接指明:“冰心女士真是个小姐的代表!”“若说冰心女士是女性的代表,则所代表的是市侩性的女性,只是贵族性的女性!”并说“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文学家不是这样的!”对比来看,对文学作品评价一向苛刻的陈西滢,倒显得温和许多,他在《西滢闲话》里评价冰心的第一部小说集《超人》说:“大部分的小说,一望而知是一个没有出过学校门的聪明女士在作品,人物和情节都离实际太远了。可是里面有两篇描写儿童的作品却非常好。”丁玲也曾带点揶揄地说冰心只感染了一点点五四的气氛,没能真领五四的精神,所以她在爱的哲学上也做不出什么文章来,但她的“文章的确是流丽的,而她的生活趣味也很符合小资产阶级所谓优雅的幻想。她实在拥有过一些绅士式的读者,和不少小资产阶级的少男少女。” 沈从文《论中国创作小说》对冰心的评价则中肯得多:“十年来在创作方面,给读者的喜悦,在各个作家的作品中,还是无一人能超过冰心女士。以自己稚弱的心,在一切回忆上驰骋,写卑微人物如何纯良具有优美的灵魂,描画梦中月光的美,以及姑娘儿女们生活中的从容,虽处处略带夸张,却因文字的美丽与亲切,冰心女士的作品,以一种奇迹的模样出现,生着翅膀,飞到各个青年男女的心上去。”而且,她“所写的爱,乃离去情欲的爱,一种母性的怜悯,一种儿童的纯洁,在作者作品中,是一个道德的基本,一个和平的欲求。” 王统照对冰心小说的评价是十分客观的:“冰心女士在创作上,自然是富有特异的天才:她的敏锐的感觉,与清新的情调,灵活的艺术,决非没有天才的人所能够写得出。……冰心的作品,使人最可敬的就是天才的巧妙。至于有人说她的作品,对于社会的事实上,人情与物象的阅历上,没有充足地见到,这也是有几分真确的。然而一个人的环境,到底是一个人自己的环境,一个自己的天才,到底是一个人自己的天才。其特性与艺术,各人都不能而且不可更易的。况且一个作家的作品,焉能同时具备各种的风格(Style)。” 冰心以真挚的心情,丰富的想象和诗人的天分,创作了不少短篇佳作,像稍后的《离家的一年》、《寂寞》、《爱的实现》、《最后的使者》、《悟》、《别后》、《国旗》、《烦闷》、《遗书》等等。 冰心在三四十年代创作的小说,从《冬儿姑娘》、《我们太太的客厅》、《相片》、《西风》等,到1942年出版的《关于女人》,再到后来的儿童题材小说《陶奇的暑期日记》、《小桔灯》,已由单纯揭示社会、家庭诸多表层的“问题”,有意识地转向对人性的深刻体察。而有意思的是,冰心晚年又回归到写“问题小说”上来了,她的《空巢》、《桥》、《明子和咪子》、《万般皆上品》、《落价》《远来的和尚》等几个短篇,敏锐、精辟并极富批判性地提出了值得警醒和有待解决的社会、家庭问题。 今天返回头来看,把20年代一位署名赤子的评论家对冰心的评语作为定评依然是非常适合的:“冰心女士是一位伟大的讴歌‘爱’的作家,她的本身好像一只蜘蛛,她的哲理是她吐的丝,以‘自然’之爱为经,母亲和婴儿之爱为纬,织成一个团团的光网,将她自己的生命悬在中间,这是她一切作品的基础——描写‘爱’的文字,再没有比她写得再圣洁而圆满了!” 9、 母亲啊! 这零碎的篇儿, 你能看一看么? 这些字—— 在没有我以前, 已经藏在你的心怀里。——(《繁星•一0一》) “生命中不是只有快乐,也不是只有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互相衬托的。” “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这是1924年梁启超书赠的一副对联,至今它仍挂在冰心家的客厅中央。其实,它正映照出冰心的人格理想与人生境界。“我一生九十年来有多少风和日丽,又有多少狂飙暴风雨,终于到了很倦乏很平静的老年,但我的一颗爱祖国、爱人民的心永远是坚如金石的。” 在“五四”一代中,比起庐隐的倾诉哀吟、缠绵悱恻,陈衡哲的炽烈情热、委婉曲折,苏雪林在母爱与情爱中沉浮等淑媛散文来,冰心散文的情感内涵并不那么情浓情重,而呈现出一种情真、情韵风格。情真,在其绝无虚饰,情感净洁而无杂质;情韵,在其虽刻骨铭心,却并不泼洒泪血、咀嚼哀吟,表现出哀而不伤、愤而不怒的温柔敦厚之美,最是单纯、赤朴的发自内心的欢呼或感叹,“是一朵从清心里升起的‘天然去雕饰’的芙蓉”。风格即是本人,清丽、典雅、纯洁,是冰心为文,也是为人的品格。读冰心的作品,真的让人想起金圣叹所说的读《西厢记》,须“扫地、焚香、对雪、对花”,先有一副净心与圣心。 是啊,正如冰心回忆说,一个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生活的圈子无论多么狭小,也总会受到周围气流的冲击和激荡。30年代的中国正处在危难关头,外有帝国主义尤其是日本军国主义的压迫侵略,内有腐败软弱的北洋军阀和烽火连天的内战。面对此情此景,任何一个中国人,对国家民族的前途,都开始有自己的,哪怕是模糊的走出黑暗投向光明的倾向与选择。老人的话道出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爱自我又爱祖国的可贵性格。 爱国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是民族魂,它以个人服从祖国为表征,使人能忍辱负重,殚精尽忠。不过,支撑冰心爱国精神的,除了民族文化传统之外,还有其家庭的言传身教,如父亲到英国买船用“妈妈好糊涂”作为国歌的往事,“只有烟台是我们的”的慨叹,小舅舅讲的洪承畴卖国、林则徐烧鸦片的故事等,无不滋养她爱国的良知与热情。辛亥革命爆发时,年仅10岁的冰心就把积攒的压岁钱捐给了革命军。14岁便参加反对日本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的抗议活动。18岁,投身轰轰烈烈的“五四”爱国运动。 冰心在刚开始文学创作时,就意识到有两件事心中永远不能模糊,那就是“爱我的祖国,爱我的母亲”。在她的情感世界里,比起美洲大陆,当时“国内一片苍古庄严,虽然有的只是颓废剥落的城垣宫殿”,却都令人起一种“仰着欲攀低首拜”之思,可爱可敬的五千年的故国啊! (责任编辑:每日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