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晨,原名陈安康。浙江宁波人。196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50年参加工作,历任上海市税务局宣传干事,《中国文学》杂志编辑、编委,《光明日报》文艺部负责人,《文艺报》副主编,编审。1956年开始发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传记《巴金评传》、《巴金的梦》、《亚里士多德》,文学评论集《陈丹晨文学评论选》,论文集《艺术的妙谛》、《在历史的边缘》,随笔集《水流何处》、《枯荷听雨》等。 我1950年认识顾准时,还是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小青年。当时提出要为争取国家财政经济状况基本好转而斗争,大批的干部、青年学生都输入到财经战线去。我中学刚毕业,不到20岁,就分配到上海市财政局工作。顾准是局长,是我的第一个上级,我跟他有过一两次接触。那时他在机关里威信很高,工作能力很强,给大家留下很深的印象。大概是因为刚解放,我又很年轻,所以用一种崇拜英雄的眼光去看他。我在那个机关里待了好几年,他下台以后,对于后来的几任领导,我就没有这种印象。虽然他离开了,但我一直在远远地关注着他。比如他又去研究经济啦,他发表了什么文章啦,后来又成了右派啦,等等,这些都是从报纸上看到的。我以后再没有见过他。 1951年,我听过一次他的报告,距今已40多年了,但他讲话的样子,以及讲话的一部分内容,至今印象还很深。当时国内正在大规模地镇压反革命,机关里放的电影,是根据茅盾小说《腐蚀》改编的,地点在市府礼堂。放这部电影是为了配合镇压反革命。后来我听说有人批评这部电影同情女特务。放映之前,顾准来做报告,他站在幕布前,给我们讲《腐蚀》这部电影。他的讲话一反那种言之无物、空话套话连篇的习气,不拿稿子,说得很实在。电影的内容是反映抗日战争期间年轻人误入歧途,以后在迷途中挣扎,表现了一种痛苦的心情。原小说对女主人公的处理,给人留下了悬念,而改编后的电影则表现她投向了光明。顾准通过这部电影向人们做工作,要那些当时误入歧途的人去坦白。他的讲话寓情于理,以情动人,以理服人,而不是简单地说教,也没有威胁性的言辞。当时群众对共产党干部进城以后的生活方式有很多意见,顾准在讲话中做了解释。他说,不能用平均主义的观点来看待这个问题,有许多事情是工作的需要。他特举陈毅市长有两辆车为例,还说到自己在形势紧张时,后面跟着“两杆枪”(两个警卫员)。 当时上海财政与税收是分开的。除财政局外,还有直接税局(商业税)、货物税局。三个局各有副局长,而局长都是顾准。我刚参加工作时就站在柜台里给人家开税票。宴席、娱乐、车辆都是要收税的,这是地方税,由财政局收。直接税是商业方面的。街上到处有这三个局的征税布告,布告上局长都有签名,名字还有套红的。所以顾准的名字大街上到处都有。后来把三个局合并了,统称为税务局。那时顾准是上海财经方面的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一般人都知道他,以后他又当了财政经济委员会副主任,同时还兼着财、税两个局的局长。 他在财委办公的时候,有一次上海搞一个华东城乡土产交流大会,就在当时的跑马厅旧址。那里解放后很荒芜,只有偶尔集会。当时我在一个处里当秘书,处长叫我去找顾局长题个词,于是我就去找他,他一点儿没有架子,问我:“你说写什么好呢?”他当时对这种事也很随便,并不像现在有些人,把到处题词当作什么荣耀。 因为他是我参加工作以后第一个单位的主要领导人,所以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觉得他是个很温和、很亲切、很能干,讲话又通情达理的人。以至于到了“三反”时,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知道他突然被撤职,感到非常震惊。同被撤职的还有《解放日报》总编恽逸群等。现在回头看,恽逸群也是有独立思考精神的,“文革”中写下了批评个人崇拜的文章。当时正在开展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运动,一气撤了八个很重要的领导干部,没有一个人跟贪污、浪费、官僚主义有关系,与“三反”根本对不上号,而且处分非常严厉,马上就撤职,我感到不太理解。顾准在上海一下子就消失了。他的爱人汪璧,瘦瘦的,戴着眼镜,是税务局里的一位处长,过不多久,也看不见了。一个很重要的老干部,怎么能一下就糊里糊涂地消失了?从此之后,也没有人给机关里的党员、干部做过任何交代,说说这些人到底是个什么问题。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当时很困惑,很不理解。同时自己对这个人还有好感,你说他是坏人,我就不能接受。 又过了30多年,20世纪80年代末,忽然在王元化主编的《新启蒙》里看到顾准的遗作,知道他当时是在那么一个环境里面思考、写作。我把他比喻为在茫茫的黑夜里的一个踽踽独行的人,唯一跟他有通信联系同他讨论问题的就是他的兄弟。他已经走到人生的绝路了。难能可贵的是,在那种境遇下,他居然还能那么冷静、清醒,那么理性地思考着中国乃至世界的历史和现状,从历史经验中来探索中国的命运。他非常尖锐地提出了很多批判性的建议,他的这种批判性建议不是牢骚。 我也见过很多文化界的知名人士或者是共产党内的高级干部,他们在受迫害时,有的是等待伟大领袖哪一天来解放他,哪一天能够了解他、重用他,他们靠这个而不屈从于“四人帮”的淫威。还有人感觉到党内生活不正常,感觉到这段历史不正常,受迫害很痛苦,但是无所作为。当然也有人寄希望于那些掌权的造反派,希望能把他结合到三结合的领导班子中去,这样的人我们不去讲他。 我想到有几位我极尊敬的文化人的情况。 例如巴人。他的命运是一场悲剧。1927年党就派他打入蒋介石的北伐军总司令部当了机要科科长。出生入死干了几十年革命,吃过许多苦,坐过多次牢。解放后当过驻印度尼西亚大使。1959年挨批,他就去研究《印尼通史》,“文革”中又把他遣返回乡,最后变成了狂人。他在晚年受迫害时,就写作《印尼通史》,“表明我对党对人民的态度”。我曾问他的儿子,巴人生前对历史和现实生活有没有反思和认识?他儿子说,没有。当然他也很了不起,他写出了一百四十万字的《印尼通史》,从古代史一直写到近代史,从学问上来说很有贡献,但还不是反思中国和人类的命运。 还有巴金。巴老在“文革”后期翻译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巴老曾说过:“我自己仿佛同赫尔岑一起,在十九世纪俄罗斯的暗夜里行路。我像赫尔岑诅咒尼古拉一世的统治那样咒骂‘四人帮’的法西斯专政。”他也很了不起。 (责任编辑:每日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