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国人有一椿极可耻事情,那就是'媚外'二字。这'媚外'二字的意思,便是'拍外国人马屁'。你看我们中国,上自皇帝大臣,下至小民孩子,那一个不拍外国人马屁。要是拍了马屁,外国人便待中国人要好了,或是拍了马屁,国家便可以保得住不亡了,或是拍了马屁,自己便可以得什么利益了,这么拍拍马屁,到也罢了。只是在下看起来,我们中国人拍马屁可拍错了,拍马屁拍到马脚上去了。 如同前篇小说,辟头都是批评中国人的毛病,但这都是当时他所看到的现实,诉诸文字的宗旨是力图矫正,使用白话也是出于这一目的。当林纾与李世中合译的《爱国二童子传》出版后,尽管小说以文言叙述,胡适的评论却明白如话: 现在上海出了一部极好极有益处的小说,叫做《爱国二童子传》。那书真好,真可以激发国民的自治思想、实业思想、爱国思想、崇拜英雄的思想。这一部书狠可以算得一部有用的书了。兄弟看那书里面,有许多极好的话,遂和那些格言相仿佛,便钞了一些来给大家看看。兄弟的意思,这些格言,比那朱子的《治家格言》好得多多呢。[26] 不仅拿外国与中国比,而且认为外国人的议论比朱子语录"好得多多呢",这在当时实属骇人听闻,这种反传统的思想,应是后来"五四"时打到孔家店思想的准备。 自光绪二十五年《巴黎茶花女遗事》问世以来,翻译小说出版渐多,且几乎清一色地都是文言,林纾的名声则似不可逾越。可是伍光建登上文坛后,情况开始发生变化。光绪三十三年正月到二月,国学功底扎实、又因留洋而精通外语的伍光建以"君朔"为笔名,在《中外日报》上接连刊载了《母猫访道》、《瓶里小鬼》与《打皮球》三篇翻译小说,全都使用白话。接着,又接连翻译法国大仲马的小说,光绪三十三年七月与十一月,出版了《侠隐记》与《续侠隐记》,翌年四月出版了《法宫秘史》的前、后编。几部皇皇巨著,居然都以白话译成,商务印书馆出版时所作的广告也特地注明:"文笔纯用白话体裁,一洗沉闷之习。"[27]胡适后来在《论短篇小说》中推崇道:"吾以为近年译西洋小说,当以君朔所译诸书为第一。君朔所用白话,全非抄袭旧小说的白话,乃是一种特别的白话,最能传达原书的神气。其价值高出林纾百倍。" 那些作、译者坚持使用白话,其原因各不相同。一类是借小说以开启民智、唤醒其自强救国意识,而文言无法实现诉诸大众的目的。"大陆小少年"翻译《云中燕》后在"叙言"中写道:"是书亦足为振起少年精神之一助,爰亟译为俗语,以饷我同胞诸昆仲姊妹。"[28]《世界豪杰美谈记》讲述西洋一专制国,"政事日迫,内忧外侮,相逼而处",于是一批豪杰奋起,"保国护种,匡治政体,改革立宪,使其国卒为盟主,屹冠五洲"。这情形与当时中国十分相像,译者便急欲让国民大众知晓其故事,于是长达四十五回的小说就采用了"白话体例",而且"译笔畅达,口吻别致"。[29]程宗启为普劝妇女改变缠足陋习而作《天足引》,为保证作品的社会功效,白话便为不二之选: 我这部书,是想把中国女人缠足的苦处,都慢慢的救他起来。但是女人家虽有识字的,到底文墨深的很少,故把白话编成小说。况且将来女学堂必定越开越多,女先生把这白话,说与小女学生听,格外容易懂些。就是乡村人家,照书念念,也容易懂了。所以我这部书,连每回目录都用白话的。[30] 林纾、魏易合译的《黑奴吁天录》,可让读者知晓亡国惨剧,促其奋起,自强自立,但满纸文言,难以通俗,彭翼仲就用白话改写为《黑奴传演义》。其篇首云: (原书)只能给那通文墨的读读,识字不多,合那文理浅近的人,可就看不懂了。我们把他演成白话,附在报后,请学生们到处传说,照著原文到处念念,连那不识字的,亦可以叫他们知道知道。[31] 第二类人又从艺术上着眼,认为惟有白话方能准确地表达曲折复杂的意思,翻译外国小说时尤其如此,该见解恰与林纾等人相反。光绪三十二年六月,"鹤笙"翻译的《新恋情》出版,他在书首《闲评》中阐述的第一个观点,便是文言"只能到社会里的一小部分",而白话则能使全社会上下人等均能知晓。至于第二个原因,则是着眼于艺术: 况且翻译东西洋的小说,往往有些地方说话的口气、举动的神情,和那骨头缝里的汁髓,不拿俗话去描画他,到底有些达不出,吸不尽,所以我说文话不如俗话。 在此一年多前,小说林社出版的《母夜叉》书首"闲评八则"也表示了同样的意思:"这种侦探小说,不拿白话去刻画他,那骨头缝里的原液,吸不出来"。 至于第三类,则是通俗,甚至是鄙俚作品的撰写者。宣统元年二月,江阴香的《九尾狐》初集出版,此书洋洋洒洒共五集,直到翌年五月才出齐。两年多前,乐群书局已出过同题材小说《胡宝玉》,江阴香何以敢袭人旧套,何况前者出自著名小说家吴趼人之手?原来,前书"略而勿详",一些读者不能畅快尽兴,"且用文言,满纸虚字,毋怪取厌于阅者耳",于是江阴香便"删文言而用白话"。[32]喜读这类作品的读者往往欣赏趣味不高,文化层次偏低,使用白话就是为迎合他们,以保证畅销。同样,《最近嫖界秘密史》出版时的广告强调"此书乃在场嫖界个中人揭其秘密之黑幕,用口吻逼真之白话撰成之",书中内容则是"或男女颠倒,扑朔迷离,或衣冠优孟,变幻荒谬。使阅者如入众香国,声色宛然,如探百花丛目不暇给。"[33]书又配以数十帧图画以辅助阅读,使人了解到作者与出版者心目中的读者群。 趣味低下的作品也认同白话,似乎使白话运动的层次有所降低,但此现象正揭示了一个基本事实,即小说出版是商业行为,为牟取更多的利润,就须得突破自古以来囿于文士的观念,而寄希望于广大的一般读者,而要使他们也解开钱囊,舍白话而无他途。因此,即使作品品味较为高雅,出版时也同样醒目地以白话为标榜。鸿文书局出版《网中鱼》时声明"是书用白话体叙述法国巴黎大猾马士加冷一生历史",[34]出版《天足引》时强调"纯用白话,浅近易知,老妪都解"。[35]《预备立宪鉴》的出版广告突出"此书用白话章回体"。[36]小说林社出版《钱塘狱》时着意介绍其通俗性:"以简便之笔,用白话演出,洵足占近时著作之一席而无愧。"[37]改良小说社出版《北京繁华梦》,广告词是"纯用北京白话编成,人人可读"。[38]群学社推出《禽海石》时突出两个亮点:"纯用白话体编述,描写男女爱恋之情"。[39]商务印书馆宣传《珊瑚美人》时强调"全书纯用白话,描写得神,尤为爽心悦目",[40]对《白巾人》则特地交代其语言:"全体用白话,其中书报文件,各具体裁,以文言出之",[41]而介绍《文明小史》的第一句话就是"用白话体裁,演说中国社会腐败情状"。[42]商务印书馆还常在各报上登载所刊小说的清单,不少作品的价格前醒目标上"白话"二字,以便读者购买时选择。罗列了许多广告词,行文似为累赘,却可证明一个事实,即以"白话"招徕顾客是一个普遍现象,它可吸引相当庞大的读者群,在各书局看来,这已是通向利润的重要桥梁。 (责任编辑:每日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