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的发展也确实如此。"小说界革命"是一呼百应,顿成声势,可是白话地位的提升却非一帆风顺。即使赞同"小说界革命"者,不少人也以文言为圭臬。其时林纾的文言译作得到很高赞誉,包括他的语言风格,罗普就曾推崇道:"匪特凌铄元、明,颉颃唐、宋,且可上追晋、魏,为稗乘开一新纪元"。[10]罗普曾追随梁启超,积极为《新小说》撰稿,他的见解尚且如此,遑论他人。其时,翻译小说中数量最多且最为流行的是言情小说与侦探小说,前者以林纾的《巴黎茶花女遗事》为代表,后者脍炙人口的是各种福尔摩斯侦探案,它们全都是用文言译成。[11]这种状况无论是对创作界,还是翻译界都必然产生极大的影响。 情形还不仅如此。一些理论上主张应提升白话地位者,写作却出以文言,梁启超本人即是如此。他清楚小说"决非以古语之文体而能工者也",可是一到实践环节,却是困难重重:"自语言文字相去愈远,今欲为此,诚非易易。吾曾试验,吾最知之。"[12]他和普罗打算用白话翻译《十五小豪杰》,译了几回,颇感艰涩笨拙,于是"参用文言,劳半功倍",由是他感叹道:"语言、文字分离,为中国文学最不便之一端,而文界革命非易言也。"[13]身为"小说界革命"的倡导者,又清楚使用白话是"文学进步之最大关键",梁启超却无法向世人提供一个白话小说的范例,他创办《新小说》时,只得宣布"本报文言俗语参用",[14]这也证明了近代小说在转型过程中的艰难。 梁启超难以摆脱的矛盾和苦恼,其实是当时文学界较普遍的状况。提升白话地位的重要性,特别是小说应使用白话的必要性,许多人在理论上并不排斥,因为其中的道理实在是太显而易见了: 文话的力量,只能到社会里的一小部分,稍微识几个字,不通文理或是稍通文理的人,都不能懂得。如果全用俗话,不但稍微识几个字,不狠通文理的人能够懂得,就是连一个大字都不识的人,叫人念给他听,也可以懂得。[15] 当各种以"白话"命名的报刊纷纷问世之际,有人曾乐观地宣布:"如此递推下去,不上三、四年,定然成一个白话世界了。"[16]可是光明的景象并没有迅速出现,而热心提倡者自己却不怎么会用白话写作。勉力为之,手中笔似有千斤重,写出来的东西自己也不满意。"病骸"曾为其"文字"而向读者致歉,并解释说:"原为初学白话体之所致,当有以进而教之也。"[17]艰涩不仅是限于写作,阅读也同样如此。这在今人看来似不可思议,在当时确是实情: 凡文义稍高之人,授以纯全白话之书,转不如文话之易阅。鄙人近年为人捉刀,作开会演说、启蒙讲义,皆用白话体裁,下笔之难,百倍于文话。其初每倩人执笔,而口授之,久之乃能搦管自书。然总不如文话之简捷易明,往往累牍连篇,笔不及挥,不过抵文话数十字、数句之用。固自以为文入结习过深,断不可据一人之私见,以议白话之短长也。[18] 白话写作之难,竟然"百倍于文话"!据此易于理解,为何一些人理论上承认推广白话的必要性,但动笔时还是选择了文言。如"无竟生"与吴士毅合译的《大彼得遗嘱》舍白话而用文言,理由就是"如演成通行白话,字数当增两倍,尚恐不能尽其意,且以通行白话译传,于曲折之处惧不能显,故用简洁之文言以传之"。[19]周树人翻译《月界旅行》时也说:"初拟译以俗语,稍逸读者之思索,然纯用俗语,复嫌冗繁,因参用文言,以省篇页。"这种观念当时为许多人所共有,"天虚我生(陈栩)"登报声明出售稿件时明码标价:"白话小说每千字二元,弹词每千字三元,传奇每千字四元,文言同",[20]白话小说的身价甚至连弹词都不如,与文言相较,只值其一半。 当然,也有人坚决地推广白话,激烈程度正与其政治态度同步。如光绪二十九年陈独秀与章士钊、张继等人主持《国民日日报》,连载了他与苏曼殊合译的《惨社会》。虽号称是节译法国雨果的《悲惨世界》,但实际上是"参照本国社会现象,悉心结构",[21]意在批判本国的专制统治,故而很不忠实于原著。如篇中男德说:"我们法兰西人比不得那东方支那贱种的人,把杀害他祖宗的仇人,当作圣主仁君看待。"又说:"那支那国孔子的奴隶教训,只有那班支那贱种奉作金科玉律,难道我们法兰西贵重的国民,也要听他那些狗屁吗?"这些纯是译者在阐发自己的政治思想,而且有意用白话表述。当"犹太遗民万古恨"与"震旦女士自由花"的《自由结婚》出版后不久,《国民日日报》便发表书评,向读者推荐: 我一回一回细细读过,又有什么'杀贼',又有什么'斩奴',又有什么'倒异族政府',又有什么'杀外国人'。读了一遍又一遍,真是说得透彻,说得痛快。好笔墨,好思想,回回好,句句好,真是好得不得了。我想列位最欢喜读小说,这部小说是一定不可不读的。[22] 这简直就是在号召推翻满清政府的统治。书评全用白话写成,直接诉诸中下层读者。由于容易理解的原因,该篇无署名,其文风及政治立场与陈独秀相吻合,他又是报纸的主持人,这篇文字与他至少应有相当的关系。 光绪三十年,陈独秀又创办了《安徽俗话报》,其宗旨是推广白话,让那些"没有多读书的人"也能借此"学点学问,通些时事"。[23]他还亲自撰写小说《黑天国》,宣传反对专制统治的思想,其开篇处即云: 原来俄国也是个专制政体,君主贵族,独揽国权,严刑苛税,虐待平民。国中志士如有心怀不服,反对朝廷的,便要身首异处。或者人犯众多,或者是罪证不确,无罪杀人,又恐怕外国人看了说闲话,便也一概发配到西伯里(利)亚,充当极苦的矿工,受种种的严刑虐法,便是暗暗的置之死地。 首句中"也是"两字的用意十分明确,读者一看就明白,所谓"君主贵族,独揽国权,严刑苛税,虐待平民"云云,都是在影射中国。于是,小说就形象地传递了陈独秀所说的"学问"与"时事"。为改造社会服务的文学主张,激烈的政治态度,而且又都用白话诉诸民众,此时陈独秀的活动,已为他后来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埋下了伏笔。 其时开始白话文学活动的又有胡适。在短短的五年间,他既创作,又翻译,还一度主编《竞业旬报》。如果除去续他人而译的《真如岛》,胡适最早翻译的小说是《暴堪海舰之沉没》。[24]他在篇首语中交代了翻译的原因:读到一篇外国故事,"真正可以给我们中国人做一个绝好的榜样",最后他还特地声明:"所以把他译成白话,给大家看看。" 胡适的自创小说《东洋车夫》也是通篇的白话,[25]而篇首语阐明了创作的宗旨: (责任编辑:每日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