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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由我不由天(全文阅读)

时间:2020-11-09 11:39来源:网络整理 作者:每日一笑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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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由我不由天·楔子·鸿雁·
楔子    
     站在高岗上,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山下逶迤如蛇的车队。在瑟瑟的秋风、飘零的落叶中,映入眼帘的白映得天地似乎更为悲凄。
  她可以想象得到那是怎样盛大的葬礼——庄严肃穆,唁客如云。别说平日那些有交往有交情的,就是那些本毫无关系的人都会不远千里来祭拜这位号称“邓通再世”的长安首富。然而在那满堂唁客中又有谁是真的为他的死而难过的?商场上,论交亦是谈利,便是泪洒灵堂也不过是要做给活人看的。何况多年商场争斗,他冷血的作风、无情的手段得罪了不计其数的人,而且因他家破人亡的也大有人在。单是眼下那些护送灵枢进入杜家祖坟的家眷当中只怕就有笑翻了肚皮的人呢!瞧,除去这样一个让人厌恶招人恨的老怪物——真是她的功德呢!
  遥望那片惨白,她微抬手,水红的袖色映入眼中。不可抑制地,她终于爆笑出声。她捧着腹弯下腰,但那毫无半点欢愉之意,凄厉得近乎恐怖的笑声却越来越低沉。
  他这一生还真是失败,死了竟连个为他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那个男人,被两个最亲近的人痛恨,就算死亡亦无法得到宽恕。
  恨一个人究竟可以恨到多深,恨到多久?是不是所恨的那个人死了,那深植入骨的恨意就会消失?是谁对她说过,恨一个人只会让自己痛得更深,伤得更重……她真的记得,却为什么无法做到不怨不恨?
  杜威海——那个她该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呵!从她在“怡春楼”第一眼见到他起就未曾停止过仇恨。而在杜家的每一天,她就这样怀着仇恨,如晦暗角落的幽灵冷眼旁观着他的日渐衰竭。有时候,她真的很难相信那个寂寞、虚弱的老人就是当年那个在风雪之夜将母亲赶出家门的冷血负心人。或许,一切不过是一场她自以为是的闹剧,她根本就是恨错了人!就连和他一样痛恨着自己祖父的杜白石也是如此,恨错了人报错了仇……
  可是,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任何人的愿望而有所改变。即使杜威海极力想要补偿也无法消除她对他的恨。
  第一次打开纸包抖落细不可寻的粉末时,她的手是颤抖的……但第二次,第三次……她怎么可以做得那般轻松?好像她放在汤药里的不过是普通的调味料,而不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慢性毒药……
  她仰起脸,犹自痴痴地笑,茫然的大眼空洞无神。事实证明,她的骨血里的确流淌着和他一样残忍无情的血液。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呵?居然亲手弑杀生父——仇恨蒙蔽了她的心神,让她亦变成了无心无肝的畜生。
  即使是现在,她也没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便是这滑落的泪大半也是为了她自己而非伤心他的死呀。原来,她的心已经这样地狠,便是杀了那害了母亲与她一生的男人也无法让她的心柔软半分、温暖半分。
  她摊开手,白皙的手透着淡淡的粉晕。这样一双温润如玉滑似珠的手,竟看不出沾了半点的血腥呢!但她洗了几百遍仍是觉得腥、觉得脏!白嫩的手蹭在砂石上,蹭破了皮流了血,她却似毫无所觉。好脏——
  这样肮脏,这样丑陋,连她自己都觉得好恶心。她眨了下眼,泪水滴在掌心,混了血坠落在地上,像从心尖滴下……
  好痛——
  原来像她这样恶毒的女人也会心痛的!她萎靡在地,只觉得好笑。
  坡下的车队渐远,在她眼中变成一片模糊的白。
  她慢慢地坐正了身子,柔柔地理顺了发鬓,轻轻地拂去衣上灰尘,好似名冠京华的艳妓舞姬临出场时对镜理妆。她带着笑,优雅而沉静,然后慢慢地抽出暗藏袖中的匕首——
  生命对她而言,已别无所恋……
  她缓缓合上眼,泪水滑过脸颊……
  疼痛骤袭上腕,手中匕首“铛”的一声落地。
  她猛然睁眼,一道艳红晃入眼中,是一个穿着红衣的男人。虽然红衣穿在身上也不难看,却仍显突兀而好笑,但她笑不出来。她只是茫然若有所思地低语:“何苦救我——”
  杜白石冷冷地看她,深沉阴郁的目光如鹰似隼,“你当初活下来并非为了仇恨,难道如今倒要为了仇恨而死吗?”
  话句一入耳,她如遭电击,蓦地抬头,眼中跃然跳动着灼灼火焰。
  “活下去!不论生活多艰难、多痛苦,都要活下去——请你连同娘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怎能忘记?!
第一章    
     那是一个传了很久很久的故事。
  而故事就发生在那一年洛阳的冬天——
  那一年,雪特别的大……
  北风呼啸着卷起鹅毛般的雪片扑天盖地地袭来。这样寒冷的冬,这样凄凉的黄昏,街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或许冒雪而行的人只是那些为生活四处奔波的穷人和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吧。
  当寒风肆虐而过,街尾角落覆着薄雪的身躯里蠕动了一下,微抬了头,女人冻得紫青的脸上带着悲怆与苍凉。那种深深的疲倦不仅是因为身体的缘故,更来自心灵。
  “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如恶魔的低语驱散不去的恶念与绝望,怀中轻微的蠕动让她低下头,看着不时抽泣的婴孩,不禁暗忖:“这样的小东西,又瘦又丑、连哭声都像只快死的猫儿。也难怪讨不到那人的欢心了。若生的是个又白又胖、哭声洪亮的男娃,也不会落到今日这种地步了吧?”
  “如果没有她就好了——”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她打了个冷战。冰凉透着冻紫的手指轻轻划过女婴紧闭的眼,半垂的眉……“这样一张连皱褶都未展开的小脸,或许有一天也会变美丽吧?”冰凉的手移到柔软的颈,她的眸闪烁不定,燃起了疯狂的红焰。不知不觉中,她的手用力、用力……
  不知是否因为窒息的痛苦,女婴发出了一声啼哭。虽低微短促却似一支利箭刺入她混沌的意识,唤回心底残存的母爱。她惶然收手,不单只是受惊,还更加骇怕得要死。
  “天!我做了什么……”她低喃着,紧紧拥住轻咳的女婴,口中急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娘吓到你了!是娘不好,娘好坏……”泪水一滴滴滴落在手背,转瞬成冰……她用残存的体温温暖着怀中幼小的生命。人性中最深最真的母爱激发了她从未有过的求生意志。她挣扎着起身,用衣服紧紧裹住女儿,跄踉在风雪之中……
  直到她再也走不动、动不了……
  倒在精巧的楼坊前,她的脸粘满了雪花。饥寒交迫、疲惫不堪的她只能发出沙哑的呻吟:“救——救命!谁来救救我的女儿……”老天!她宁愿马上死去——只要能保她的女儿活命!在她晕死过去之前,这是她惟一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当她醒来,便看见一盏灯——一盏在昏暗将至的暮色中为她带来光明与希望的灯。温暖的灯光后隐隐约约露出一张美丽的脸——这样美丽的人一定有副好心肠吧!
  她勉强抬起头,牵出近乎苦涩的笑,“求您——救救我的女儿……”
  “可怜——”在她扑在雪上再度昏迷之前,听到那声叹息,婉约得似一支歌儿的尾音——许多年之后,她仍清楚地记得……
  “然后呢?”故事讲到这儿,照例是有人问的。娇丽半掩了口,脸上溢着妩媚的笑,眼中却难掩一丝厌意。
  “然后,当然是咱们杏姨慈悲为怀收留了那对挣扎于生死边缘的苦命母女,并一直赡养至今了……”数年来,说了不下数百次,纵是听者常常变,内容常加新,但她也是会烦会厌的嘛!
  “果然!我早就说杏姨是菩萨转世,救苦救难了……”
  专救他们这种色迷心窍的败家子!娇丽牵了牵嘴角,瞥见远处盈盈而过的段红杏,忙又道:“可不是嘛!这洛阳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咱们‘怡春楼’的红杏姨是最最温柔、最最善良、最最大度、最最无私、最最——”
  说得好累!目光一转,她一甩罗帕,稍打在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眼角,看他“哎呀”一声,只娇笑,“我说娇棠、金公子啊,你们有没有看到这儿有那么一只傻傻的、分不出美丑的呆雁呢!”
  金耀祖一怔,然后大笑出声,起身推了推犹自发怔的同伴,“我说苏兄苏兄呵!你捧书常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怎地今儿面前真坐了一位颜如玉,反倒傻傻地不开窍呢?”
  被他一推,苏伯玉乍然回神,回头看了他一眼,慢慢收敛了心神。腻人的脂香让他轻皱眉头,暗悔不该因一时好奇而进了这号称“洛阳第一”的“怡春楼”。触目皆是庸脂俗粉,让人失望得很。
  他怔怔地瞧着面前以厚粉浓脂掩去本来面目的俗艳女子,下意识地再扭头看向门口,撞上媚笑如丝,流转似水的眼波,不禁慌忙回头。心上却恍惚泛上一抹空虚,就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竟是掂念着刚才的惊鸿一瞥。
  记得那女孩有着纤瘦的腰身、苍白的面颊,而那种悲凄的神情更是与这“怡春楼”格格不入。
  他淡淡地牵了下嘴角。
  不知多年之后,那女孩是否也会敷上脂粉,一脸的媚笑,用无暇的青春美丽去换取闪闪的金钱与珠宝呢?
  ……
  顿住脚步,段红杏皱起了眉,风韵犹存的脸上流露着淡淡的厌意。以香帕掩鼻,她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
  春雪方融,未铺青石的地上满是泥泞。低头看着绣鞋上一点污迹弄脏了比翼蝶的一双翅,她越发不自在。待推门而入,见到寒儿苍白的脸上那抹淡淡的嘲弄,更是不由得怒从心起。
  这死丫头!明知她爱干净,却偏不清扫院中的积雪,任它化作泥泞弄脏她的绣鞋。真是该打!双眼冒火,她却偏能堆起满脸的笑,“寒儿,你考虑得如何?”
  寒儿倚在窗前,半侧了身,眸中带着讥笑,“杏姨容得寒儿考虑吗?”
  段红杏一笑,待坐下却见桌残椅破且布满了灰尘。耸了耸肩,她慢条斯理地道:“不是杏姨狠心,而是你娘的病容不得你作选择……”目光闪烁,她接着道:“若你舍得下,能不顾你娘的生死,那杏姨也不必白费心思为你娘俩着想了。”
  “这么说——杏姨你倒是在成全寒儿的一片孝心了?”唇角上扬,寒儿直直地盯着她,“这洛阳城中,怕只有杏姨一个人能把‘逼良为娼’的话说得这么动听、这么感人了。”
  微泛怒意,段红杏硬是压下怒气,只笑道:“寒儿,你也知道你娘的病是不能再拖了,而咱们‘怡春楼’的生意也不是很好……”
  “所以不能请大夫为我娘看病,更不能抓药医治,甚至不能多吃些食物进补……”她愤愤地看着她,终是年轻气盛学不来虚伪以对,“杏姨,您对我们母女还真是慷慨呵!”
  什么慈悲心肠、救苦救难?!洛阳城人人称道的善行也不过是个天大的谎言。
  没错,段红杏是在风雪中救了她们母女,但所做为何?她真是瞧不出段红杏浑身上下哪儿写了个“善”字。救下孤苦无依的母女,然后以威逼利诱的手段逼那年轻的母亲出卖肉体与灵魂,“这是惟一使你女儿衣食不愁,快乐无忧的办法……”
  她还真是善良!简直堪称“天下第一善”。她果真是衣食不愁,虽然吃的是残羹剩饭,穿的是蓝缕布衣,但这并不妨碍她的成长。她活了下来,从一个小猫一样连哭都哭不出的婴儿长成了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美少女,而她的母亲却已由一个风韵绰约的少妇变成一病恹恹的妇人。那日渐黯淡的笑容在深沉的暮色中是那样的令人悲哀。
  她真该感谢“善人”在母亲病弱无法为其创造财富时,仍未狠心地将她母女扫地出门。只不过温和地请人帮她们从装饰华丽的房间搬到后院冷寂荒凉的柴房,以便母亲能更好地静养。甚至还如此大方、善解人意地给了她这样一个尽孝心的好机会。她真该为此仰天大笑,或是跪伏在地叩谢大恩……呵!她的大恩人!
  瞥了她一眼,段红杏也不恼怒,只悠悠笑道:“你放心,杏姨是不会勉强你的,你尽管慢慢地想,慢慢地磨好了……”她真的是不急,那痨病鬼死了对她只有好处。
  眼睛喷着火,寒儿无法掩饰怒意。瞪了好一会儿,她猛地一甩头,“还麻烦杏姨知会厨房,我娘晚上要吃人参炖鸡。”
  “好啊!没问题。”段红杏微笑,“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你可看过娘亏待过哪个女儿了?”是绝不亏待任何一个还能为她赚钱的人。避开段红杏伸过来的手,寒儿只冷冷地看她,“我想从今夜起,我娘可以睡得舒服点儿了……”
  “当然。”半僵的手拂过油亮沁香的发鬓,段红杏柔和的目光却是不容抵抗的严厉,“只要明晚清倌人‘红纱’姑娘肯见客,那什么事都好商量。”
  红纱?!
  她抬头相望,只冷哼出声。改了名字也好,她才不要那些色迷心窍的臭男人来唤母亲用生命给她起的名字。
  翌夜。
  春来春来——因着那可人的娇眼媚笑,这初春的寒意已随香风消散无踪。
  令人醉——在这众香国中又有几个男人能保持那份清醒?
  苏伯玉不明白自己会为什么鬼使神差似的又来到这令他生厌的地方。或许潜意识里他仍是想见那少女吧。
  苦笑着,他起身拒绝了身边艳女的挽留,又在门前摆脱了热情如火的纠缠,沿着曲折的回廊,将种种诱人绮思的欢声媚笑通通抛在身后。
  没想到“怡春楼”也会有这样寂静的地方。没有亮如白昼的灯火,也没有乱人心的丝竹笑语。在这幽暗的角落,终可重见繁星。
  他半合着眼,牵出抹笑。正自沉醉中却耳尖地捕捉到一声模糊的哭泣。他蓦然回首,终于发现窝在墙角抱肩而泣的小人儿,“你——”他走近了几步,还道是哪个受气的小丫头,不想少女猛地抬头,一双美丽的眼眸闪烁着火样的悲怒与愤恨。
  他跌撞了下,几乎站不稳身。乍然撞入她比星月还亮、还美的眼中,有一种被燃烧的感觉。仿佛一截枯了一夏、经过一冬的死木在这春寒的夜中溅上几点火星便熊熊燃起,一发不可收拾。他后退了一步,回过神才发现她竟是昨夜匆匆一瞥的少女。想不到那纤瘦的身子竟隐藏着火一样的强悍。瞬间,便燃起他所有的热情,掳获他的心。
  少女冷冷地瞥着他,毫不掩饰轻蔑与厌恶之情。这样的冷遇却只让他温然而笑,这世道,还有多少人不懂虚饰,不掩真实的情绪呢?看少女起身一步步后退,他急叫:“姑娘留步——”
  少女顿了一下却不停步。
  “请教姑娘芳名。”他是真的只想知道她的名字,而毫无半丝轻薄之意。但少女翩然而去似落花无声,悄悄融入暗夜……            
  是无缘的邂逅?苏伯玉只能苦笑。独行许久,方自回到厅中。明亮的琉璃灯盏,映在众人脸上,他却看得模糊,反是那张在暗夜中愈显苍白的脸颊竟清晰地浮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茫然若失,随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一醉解千愁”?!他叹息轻笑,丝竹嘈杂中突有一声响亮的锣声。他淡淡皱眉,随众人的目光上望。
  段红杏立在二楼,半倚栏杆,风情万种,“诸位大人、公子,各位等待多时的惊喜终于来了。有请咱们‘怡春楼’的清倌人红纱姑娘。”
  又一个待价而沽的女子!苏伯玉看着身边人人兴奋的神情,只觉好笑。
  纱幔——七色——重重——低垂。
  随着一道道纱幔缓缓拉开,人们的心皆如悬高崖。
  最后一道纱幔,那神秘的绝代艳姬将现于众人眼前。
  段红杏果然深谙男人的心理。这位红纱姑娘必会是明早坊间流言的最佳女主角。
  苏伯玉笑笑,悠悠抬头,却突然僵立当场。
  香花簇拥中,少女徐徐抬头,梦一样的眸子淡淡扫过,就已让人为之迷醉。这是一个美丽的少女,淡施脂粉的娇容犹带稚气的婉约。然而,让他震惊的不是她的美丽,而是——她就是、竟是她呵!隐于夜色中的清丽如今竟也染上庸俗的脂粉。
  他无法反应,只能呆呆地看着她在段红杏的引领下彩蝶般地翩飞于场中。那甜美的笑在他眼中分明是僵硬的、麻木的。
  酒,在无意识中一杯接一杯。辛辣的液体席卷着舌头,冲刷着咽喉。他已分不清酒的优劣,也记不清究竟喝了多少。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烫,连眼睛都熏着酒的辛辣,好像有些温意。
  而那满场飞的花蝴蝶终于飞到他的身边。
  “苏公子,您可是稀客呀!”段红杏回身拽了拽红纱,满脸献媚,“我说女儿呀!这位苏公子可是咱们洛阳城人尽皆知的大才子。难得苏公子肯赏光,可要多喝几杯。”
  红纱依言接过碧玉盏,那张因被灌了几杯酒而泛了桃红的脸上浮上绝丽的笑,“红纱敬公子一杯,还祝公子福禄安康……”
  掀了掀眉,他不耐地摇头,“别对我说这个儿,我不爱听。”不想见她虚伪的笑,那令他不自在,仿佛他也是那些迫害她的其中一人。
  红纱微怔,笑容僵在脸上,未及掩饰的难堪中夹杂着愤恨。
  “啊——公子莫怪!这丫头初次见客,招呼不周处还请公子海涵。”
  苏伯玉没有说话,看她偷偷拧了红纱一把,不禁扬眉。在她逐退红纱前扯住她的手,看清她手背上的红痕,他温文的脸上隐现怒意,“不必费心,苏某就要她!”
  “这——”段红杏赔笑道,“还有许多客人要见礼的,不如苏公子稍候……”
  她话未说完,苏伯玉已冷然一笑:“敢情是别的客人还比苏某尊贵、比苏某富有——是吗?!”耳濡目染,饶是他生性温和随性,也将仗势欺人的架势学得十足十。
  段红杏面色一变,赔笑说:“哪里……”
  坐在一旁的金耀祖已讪笑:“即使杏姨瞧不起咱这铜臭商贾,也不该得罪堂堂郡守之子呀!”
  “哎哟!金公子这是怎么说的呢……这来者皆是客,我段红杏哪敢得罪财神爷呢?”再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段红杏也只能苦笑,“就是跟天借胆,我也不敢得罪苏、金二位公子呀!”一把将红纱推到苏伯玉怀中,她笑道:“红纱呀!娘的乖女儿,你可得好好替娘向两位公子赔罪,让他们快快消气呀!”
  “女儿知道,妈妈放心好了……”虚伪原来是很好学的。不过一日,她不是也可绽出那样虚伪的绝丽吗?眼波流转,染了凤仙花汁,泛着幽香的指搭在他的肩上,她撒娇地半靠在他身上,吐气如兰,媚笑如丝。
  “红纱陪公子喝一杯如何?”醉翁之意岂在酒?!男人何曾贪得那一杯半杯的酒,所图的无非是女人的醉罢了。早知道的!但这已是她无法摆脱的命运。
  “红纱先干为敬。”举杯,她的笑透着淡淡的哀伤。酒入腹,是苦的泪,她的眼染上朦胧的醉意。苏伯玉没有说话,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的鼻充溢着廉劣的脂香,眼中映着虚伪的笑,面对曾令他心动的她,他真的无话好说,只能一杯接一杯地陪着她将酒倒入口中,流入腹内……
  笑语莺歌在无声的对饮中渐渐消退,隐作遥远的背景。他的眼中只有半醉的她。她喝,他也喝;她笑,他也笑;她哭,他也哭。酒力上涌,仿已陷入忘我之界。第一次,他放肆大笑,纵声大哭,全不顾他人的眼光——直到终醉得无知无觉。
  这是陌生的床榻,柔软的丝被摩挲着赤裸的肌肤,有点儿痒,淡淡的女儿香自鼻间浮过,入目的是她光洁如玉的背脊,让他的脸“刷”地红透。昨夜的疯狂放纵在他脑中如走马灯样地转,眼中闪过温柔、羞愧、气恼……
  昨夜,他可是伤了她?抚过她如云的秀发,恋着她的体香与温暖,他沉醉于席卷而来的情潮,放任自己许下一个可能很难实现的承诺:“嫁给我——我会给你一生一世的幸福!”
  如扇的睫毛轻颤,他却没有发觉,只听到门外的轻唤。
  “苏兄,该回去了。”
  他皱了皱眉,回望时却溢出温柔,“等我……”
  披上衣出去,他只平静地对一脸暧昧的金耀祖道:“走吧。”
  脚步渐远,她动了一下,一滴泪缓缓滑落。她拥被而起,茫然的目光落在被单上的血迹上。
  堕落风尘,失去童贞早已成必然,还有什么好哭的呢?她抱着肩抵着膝盖,低垂的唇未及扬出嘲讽,泪水已潸然而落。
  如幽灵一般,她游荡在漫漫春雨中。这是洛阳城的第一场雨,她却是陷入无止尽的寒冬。雨打湿了她的发她的衣,惟一干涸的只有她的心。雨水打进口中,涩涩的像是泪的滋味。在这无人的小院,所有的做作矜持都化为痛苦的嘶声,“娘——”颓然跌坐在地,她再也无法止住滚滚而出的热泪。
  她出卖了肉体与灵魂,却只换来了母亲短暂的安怡。终是无法挽回母亲的命呵!多讽刺!当她把初夜轻易地许给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同时,她的亲娘却徘徊在生死边缘。她的刻意掩瞒如同虚设——在这处处勾心斗角的地方哪来的真正秘密呢,反让母亲心力憔悴,了无生意。
  母亲悲伤的目光仿佛是一把尖刀狠狠戳在她的心上。那时候她真宁愿母亲扑向她,抓她、打她、咬她,她反倒舒服些。但母亲却只是用颤抖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对她说:“活下去!不论生活多么艰难多么痛苦,都要活下去。请你连同娘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这是她的母亲——在她初生时以体温在冰天雪地保她活命、为她出卖自己的母亲,即便在生命的最后都坚持要她许下一个“活下去”的承诺。
  她真希望自己在当时没有点头没有发誓,那样她就可以随着母亲同归虚无。而不是这样让承诺像副枷锁带着母亲的爱将她牢牢禁锢。
  一副薄棺,一?黄土,从此天人永隔。为母亲送行的人只有她一个,而她的身后则是押送监视她的保镖。所有人都怕极了她在钉棺刹那的疯狂。可她不要就此与娘永别啊!黄土飞扬,落在棺上,她眼中好像也吹进了灰尘,止不住流泪。不知哪来的蛮力,她挣脱半扶半扯着她的汉子跳进坑中,黄土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她却似无觉,只扒着棺上黄土,嚎啕大哭,近乎疯狂地发泄心中凄苦。
  那天,她是怎样被带回怡春楼的,她已记不大清。段红杏却从此将她圈在怡春楼小小院墙内,再也不肯让她出门半步。她哭、她闹,只求再往母亲那位于西郊的孤坟,却没有人肯没有人敢放她出去。
  “你已经是怡春楼的人,不管是疯还是死,都得给我待在怡春楼里。”
  湿的纱衣粘在身上,通体冰冷却惟独左肩胛滚烫,那种刺痛仿佛又来袭。那半绽的艳色一旦纹上便是再也洗不掉、抹不去的耻辱——
  “你想清楚了?”当日娇棠忧郁地问她,“一旦纹上红杏,想回头都难了。”
  当时她怎么回答的?连心都在抽搐,她却斩钉截铁地答:“我不会后悔!”不后悔?!她会不后悔?可是后悔又怎样?一切都无法挽回。与她相依为命的亲娘已弃她而去,徒留她拖着一具如同行尸走肉、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躯壳辛苦地活着。
  还要苦多久?还要累多久?还要活多久?她真的好累好倦好苦好冷……
  她抱着肩,颤抖着,隐约听见有人在叫:“红纱!红纱……”很陌生,但似乎又很熟悉,好像有人曾整夜地在她耳边唤着这个名字。她茫然地抬头,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布满惶惑与关切的脸。
  “我是苏伯玉,你不记得了吗?”在她茫然的眼底看不到自己的存在,“苏伯玉——苏公子呀!”他提醒,却不见她有任何反应。他真的不是故意爽约,实在是被那个乍闻他要娶一青楼女子为妻的顽固老爹强行禁足。待从金耀祖那儿听得消息逃出府一切已迟了。
  “你、你真的不记得我吗?”他痛心地问,指尖触到她的手臂,察觉出她的颤抖她的冰冷,不禁大悸,“红纱、红纱……”紧紧以身体拥住她,搓揉她湿冷的手臂试图让她热起来。
  她无意识地偎近,低喃出声:“娘……”
  “你不要吓我!”他越发急了。怎竟会错认了他呢?“红纱,我知道伯母仙逝你很伤心。我无法使你免于伤害,但至少让我安抚你的伤痛……请你为我、为伯母保重你自己——若你这样作践自己,伯母在天之灵也不会开心的。”
  “娘走了……她再也不会抱我、哄我、对我笑、听我说心事,我再也、再也看不到她了……”她低喃着,抬头看他,突然向他大吼:“死的那个不是你娘啊!你怎么会了解我有多伤心多悲痛?!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像她那样爱我、关心我……再也不会!”那种失去亲人的无助与痛苦,外人又岂会知道呢?!她嘶哑着声音,猛地推开他狂奔而去。
  “谁说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爱你呢?”他呆呆望着她的背影低喃,“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在乎,但至少有我是在乎你是否幸福与快乐——即使你可能根本不记得我是谁也不需要我……我,仍然喜欢你!”雨雾中,他仰起头,任雨水打在脸上,却一动也不动。  
  ……
  “红杏闹春,纱舞春风。”
  在洛阳城,凡是长了耳朵的男人就都知道这两句话所代表的含意。也都知道怡春楼中那两大倾城名花:八面玲珑、风情万种的段红杏和不羁放恣、艳冠洛阳的岳红纱,她们是洛阳城中男人们暗夜中的绮梦。
  又一杯酒入腹。隔着飘袅的兰烟,她的笑总是透着淡淡的邪魅。是从何时起,他苏伯玉也成了一个流连风月之地,贪恋酒色的登徒子?把玩手中酒杯,苏伯玉靠在椅上,醉眼??中看着岳红纱轻扬了眉,噙着笑,缓缓起身。他微倾了身子,牵出一抹含糊的笑。看她果如他所预料中,泼出杯中酒,然后抛下冷笑,扬长而去。
  三年了,这是第几百次坐在这个位置上看她把酒泼在客人脸上?他都记不清了。有时真是想不通像红纱那样一个任性、不羁、狂放,全然不解“温柔”二字何解的女人,怎么竟会成为名震洛阳的花中魁首呢?而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也和其他男人一样为之沉迷,不可自拔。
  为什么?为什么?百思不得其解,他只能苦笑、苦笑,再饮一杯吧!
  “苏公子。”一个女人坐下。他认识,叫娇丽吧?一个善言喜笑的女人,可是已经很久没有人看过她真正灿烂的笑容。
  眉笼轻愁,娇丽幽幽道:“非要红纱不可吗?”一句话憋在心里许久,再不说出来她怕自己真的会憋死。历经风月多年,从未见过像苏伯玉这样痴心长情的男人。看得久了,麻木的心渐渐燃起了一丝暖意,泛着丝丝酸楚。然后不知怎地竟连她自己也一头栽进这个困局,无法挣脱。
  扬眉看她,苏伯玉恍然记起她从前巧笑嫣然的俏丽。那是许久以前了吧?就像他的温文洒脱,已经很远很久……
  他苦笑,迎着娇丽幽怨的眼神,“这种事不是一句‘要’或是‘不要’就说得清的。人的感情是很难控制的——哪怕是你自己!”
  听了他的话,娇丽反倒笑了。这不是她早就预料到的吗?如果他是那么容易就变心的人,她又怎会暗暗喜欢上他呢?终究只是一场如烟而逝的绮梦啊!转目望着盈盈而来的岳红纱,她淡然道:“要使美梦成真,可千万别怕辛苦。”
  苏伯玉没说话,也没挽留,只专注地望着走过来的岳红纱。很久以前,她就这样一直牵引着他的目光,占据着他的心灵。
  红纱走近还未说话,身后的段红杏已追来了,“我说女儿呀,娘都说了你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不肯改呢?要是咱们怡春楼的姑娘都像你这样侍候客人,那咱们这生意可真真是不用做了。”
  红纱冷笑,淡施脂粉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畏怯,“就算我是烟花女子,也是个真真正正的人。既然他不把我当人看,不给我做人最起码的尊重,我又何必尊重他,把他当人看呢!”今时今日,以她为怡春楼创造的财富,再也不必仰其鼻息而活。这世上,金钱未必是万能,但至少实在地为她带来了该有的重视与敬畏。
  对着她,段红杏也只有低叹:“那你也可以婉转些,何必要得罪客人呢?”
  红纱嗤笑,“妈妈放心好了,越是不易上手的女人,男人就越是有兴趣,你不必怕他不来送钱的。”
  那倒是,男人都是犯贱的。红纱今日的脾气多少也是被那些男人娇纵出来的。目光一转,段红杏倒真是有些同情这苏伯玉了,“苏公子,昨儿新近了一位清倌人,可要试试?”
  当那女孩儿是一道点心吗?苏伯玉只是微笑。
  反而岳红纱笑道:“那位小妹妹清丽可人,聪颖灵秀,你不妨见见。若合意就为她赎了身带进府去,也好解个闷。”
  “我不缺解闷的伴儿。”苏伯玉牢牢地看着她,“今天是初一。”
  “我知道——所以我特意绕过来听你那些逢初一十五必来的废话。”红纱不耐地扬眉,眼中却隐隐有丝不安。
  “嫁给我,我会给你一生一世的幸福。”
  重复了无数次的话,为何每次偏偏能听出更多更浓的真诚与爱怜?
  “我不嫁!”她低下头,重复同样说过无数次的拒绝。重复了太多次,多得让她自己都在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仔细考虑过,还是只是因“拒绝”而拒绝。
  “虽然你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但并不表示我会因此爱上你嫁给你——你知道,我不会嫁给一个嫖客。”自幼长在妓院,欢欢喜喜“从良”的她不是没见过,“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这世上哪个女人是心甘情愿做了妓女的?也便因此,“得遇良人,逃脱苦海。”成了所有烟花女子的梦。只可惜那些欢喜而去、满心幻想的女人到最后却没一个落得好结果,不是被负心人抛弃,重拾旧业,就是被纳为妾室后受正室欺压,最后郁郁而终。勾栏院中最常听的便是“这世上没一个好男人!嫖客比妓女更无情……”那些话她听多了,记住了。却不知为什么那些对她说这种话的女人最后却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跟着那些臭男人跑了。
  “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难道我看起来真的像个会负心薄情的男人?”多可笑,三年了,连他那个固执的老爹都只能默认他的行径,却还是得不到佳人首肯。
  岳红纱沉默,终于决定一次解决所有的问题,“你和我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你是官宦子弟,而我则是没人要的私生女。你为什么爱我?我凭什么爱你?别说什么爱没有理由、没有距离、没有界限的废话!这世界并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她抬眼看他,极其残忍地道,“你我之间永远都只能是妓女与嫖客,就这么简单……”
  “我不是‘嫖客’!”他终于压抑不下怒火,“除了那一夜,这些年来我一直尊重你、爱惜你——你岂可一句‘嫖客’就否定了我对你的心意?”
  就因如此,他才对她具有特别的意义。就算她永远都不会爱他嫁他,却会记着他的好一辈子。她这样想,嘴上却冷冷地道:“那是你傻!如果你不是这样傻,至少你还可得到我的身子——不像现在什么都没得到。”
  “你——你好!”他气得发抖,心里又痛又酸,几乎忍不住流泪。匆忙扭身,他甩袖而去。在慌乱中几乎撞上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老者,“对不起。”他扶住那衣着华贵、面容严肃的老者,仓促中未曾看到红纱骤变苍白的脸色。
  含怒而去,苏伯玉没想到那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红纱。因为第二天,“怡春楼”中艳冠洛阳的名妓红纱便被来自长安的杜姓富豪赎了身,悄悄地离开了洛阳。那一年,正是大唐天宝十年的春天。他总是想,那夜他不该那样愤愤离去。若他在,事情或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他遗憾着叹息着,而时光在日出日落、花谢花开中悄悄流逝。一转眼就是两年过去了……
第二章    
     在洛阳街头再见红纱,实在是个意外的惊喜。苏伯玉狂喜,痴看她清瘦却依然美丽的脸庞。怎么也看不够、看不厌。
  “你瘦了好多……”侧身避过身后的行人,他伸手相挽,她竟没有避开,反而顺从地随他避到檐下,“你——变了好多……”
  前尘如梦,往事如烟……
  在杜家的日子是她不愿回首却无法忘却的。或许,那是老天对她的一种惩罚,让她永远都记得自己是个弑杀亲父的冷血畜牲……
  “人总是会变的……”她淡淡的笑总让他觉得有些悲伤,这样的她是有些陌生的。
  “你——”终究还是没问出口,看她的样子,这两年必是过得不顺心,只怕他的关心反让她勾起旧伤。
  反倒是她落落大方,“多谢你一直叫人看顾我母亲的墓地,真不知该怎样感激你才好……听说你上个月娶了朱家的千金,我竟连份礼都未相送,要到这时候才恭喜你……”
  他的神色一变,不免后悔竟未坚持这最后的一个月,以至丧失了娶她的资格。他想起也只有苦笑,“若还未安排好住处,不妨住到舍下,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不必了。”她温然而笑,平静地看他,“前些天到怡春楼时,杏姨已经决定把怡春楼交给我打理,不愁没有地方住。”看他越发难看的脸色,欲言又止的神情,她不禁笑了,“你放心,我不是自暴自弃,也不是自甘堕落。只是……一时想不起还有什么地方好去的……”
  天地之大,她却不知自己还可往何处去?即便满身罪孽,她也不肯、不想再轻易地了断自己的生命。她是因母亲对她的爱而活下来的,是母亲曾在这世上活过的惟一见证,她的生命不单只是她一个人的,更是母亲的。不管多艰难、多痛苦,她都要活下去。连同母亲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游荡了小半年,历经深秋、严冬,然后当春天来时,她突然想回到洛阳。在母亲的坟前,她告诉自己一切都将从头来过。她会忘记从前的一切,重新活过……
  据说她是洛阳城有史以来最年轻、最美艳的鸨母。芳龄不过一十九岁,原是怡春楼的花魁。两年前赎了身却不知为何又重拾旧业,竟继承了洛阳有名鸨母段红杏的衣钵。
  自古以来,鸨母就是最最下贱的行业,又因个中不肖者常有逼良为娼、凌辱肆虐之事,是故向来赞少骂多。似段红杏便最怕众人的辱骂轻谩,便常逐手下妓女夸耀,便是芝麻绿豆的事儿也可说得比西瓜还大。从前觉得她可笑、可恨的,如今却只觉得可怜可悲。或许,鸨母这无情无义的职业说不定还真是适合她这天生的坏胚来做,而那些诅咒、怒骂,只是让她生出自虐的快感。
  就像眼下,她半倚在椅中,听着面前女孩的破口大骂,连眼都未眨。一个为赌得眼红发颠的父亲而卖到青楼的孝女,义正言辞指责“怡春楼”逼良为娼,其恶行可诛。
  她懒懒地扬眉,微倾了倾身子,“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做个至善至孝的好女儿,用你自己来偿还你父亲所欠下的赌债;第二,立刻和你父亲脱离关系。从今以后,他是他,你是你。就算逼死那个烂赌鬼也拿不到一分钱,那自然绝不会有人去找你的麻烦。”不想说些花言巧语骗人,她只说出最残酷的事实。
  “你——”洛月颜怔了半晌才恼道,“他是我爹。”
  “是,就因为他是你爹,就因为他生了你、养了你、有了足以控制你终生的名义,才可以毫无顾忌地把你推到一个注定不幸的火坑里。而这一切,不过是了满足他那惟一的小小癖好。”岳红纱冷冷地看着她皱着眉的小脸,“那么现在,你可以重新选择自己的命运。”
  似乎和她想象的不大一样。呃!那个——是谁对她说过关于逼良为娼的故事。喝斥、责打,种种暴力相对仍不改少女坚贞本性后,再以一壶“春露酒”使悍虎变做待宰的羔羊。她迷茫地眨了眨眼,“你真的不强迫我?”
  “我已经给了你我的保证,至于信与不信就随你高兴了。”掩口轻轻打了个哈欠,岳红纱又倚进椅中,“你也不必急着回答,反正在你没做出选择前是不会有人逼你的。不过在此之前,你还要做几天丫头来付你的食宿费用……”眼角瞥到窗外一闪而过的人影,她决定结束这场无聊的谈话。
  目送惊疑不定的洛月颜离去。
  岳红纱转身看着悄悄推门而入的叶怜卿,有一瞬的恍惚。该说自己调教有方,还是怜卿本来就有天分呢?她还记得刚接手怡春楼时那个怯弱无助却又强作坚强的少女,而现在,怕是谁也不会把那个记忆中模糊的影像和面前这个淡然冷静的女子重叠在一起吧?
  听见叶怜卿的低咳,她溢出一丝笑,收敛了心神,“黑霸天怎么说的?呃!你不必说了,用脚指头想我也猜得到那家伙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怜卿,你叫人去告诉那个混蛋,咱们怡春楼每个月捧着白花花的银子给他可不是白送的。现在有麻烦他也甭想撒手不管看热闹。十天!我给他十天的时间,如果花针那混蛋还在街上满嘴胡说八道放狗屁的话,他黑霸天就永远都别想从我这儿拿到什么保护费。”顿了下,她看着从头到尾都没吭半声的叶怜卿,放柔了声音,“你别把黑霸天的威胁放在心上,也别在意花针放的狗屁,你是叶怜卿,一个活生生的人,才不是什么见鬼的绝代名画。”
  叶怜卿不自觉地抽搐了下,眉心揪了起来。她抬手试去额上微汗,泛着珠样光泽的肌肤入目,痛意不减反增。天生的如水肌肤本是许多女人梦寐以求的恩赐,对于她,却是噩梦的开始。背上火辣灼痛的感觉已渐渐消退,所受到的屈辱却是永远无法抹掉。
  一幅“行春图”,漫漫杏花飞扬中,俊男美女相依偎,春情溢……连最擅纹绣的花针都赞那是其平生最完美的作品,而每一个见到她背上那幅“行春图”的男人都无一例外地为之疯狂。她真的是怕了。被压在那些肮脏沉重的身体下无法动弹、无法反抗,她只能一径畏缩,直到那个看似冷淡的女人走近并把手伸向她。
  她真的没想到这个刚接手怡春楼的年轻鸨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除去花针。那个靠一手纹刺手艺混在“怡春楼”的男人破口大骂含恨而去,然后在大街小巷散布绯闻。把“怡春楼”每一个女人背上的花画巨细靡遗地描述,从现任的鸨母红纱到最后一个被纹身的稚妓,而其中提到最多就是她,令所有男人为之疯狂的“行春图”,仿如熟透的蜜桃,散发着最淫靡的甜香。
  原本渐渐平静的心再扰波澜,然而她竟奇异地不再害怕与畏惧。只因她知道现在的“怡春楼”不再是从前的“怡春楼”。这里有了一个会保护她们这些让别人瞧不起的妓女的人——一个绝无仅有的鸨母。
  她抬起头,平静地微笑,“苏公子带了几位客人,我叫人把他们安排在春融居了。”
  咦!那温文公子还是头一次带朋友来怡春楼呢!她展眉一笑,吩咐道:“苏分子初次来咱们怡春楼宴客,可不能怠慢。不如就叫咱们的怡春四娇招呼客人吧。”
  怡春四娇,以娇丽为首的四个俏佳人,个个都是能言善笑的解语花,再难缠的客人也会臣服裙下。但当岳红纱更衣理妆而去,尚未踏进春融居就听“铛”的一声,然后是“啪”的一声夹着隐约的哭声。
  笑容乍敛,未进门声音已先飘了去:“是哪位爷?好大的脾气呢!”
  闻得带笑却犹透淡淡嘲弄的声音,“春融居”中四男四女齐回望门口。移步门内,岳红纱似笑非笑的,也未施礼,只是目光一扫已知大概。她走近脸颊红肿的娇如身畔,看着那浮起的红肿,不由添了几分怒意。低叹一声,她连头也未回,“这样一张花样的娇颜,也下得了手,爷还真是狠心。”
  “这你倒说对了!”也不知是谁开了口,“爷们若不狠心,又怎能上阵杀敌呢?”
  顿了下,岳红纱半侧了身,慢吞吞地道:“我还道战场上多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却原来也有像咱们娇如这样柔弱的美姑娘啊!”
  面对犹带怒意的陌生男子,她没有畏意,却在心底低叹一声。这该死的苏伯玉,带来的都是什么混蛋呵!三个男人,每一个看来都至少比苏伯玉这个南方文人高半个头,也魁梧好多。尤其身上散发的杀气与霸气,一瞧就是行武出身,决非善类,和苏伯玉这种文人全沾不上边。
  呃!先瞧这跟她说话的金发男人,一双蓝眼带着血丝,透着凶残、狠利,活似专啃死人骨头的野狗。那一个发色淡些,眸色浅些,一看便知是个混血的胡人,此人狡诈阴狠似狼。至于另一个——她禁不住心悸。虽然除了她进门的刹那,那男人始终都未曾看过她一眼,但她就是感到威胁,好似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随时都会吞噬她。
  唉!倒霉,怎么竟来了这么一窝子畜牲?!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臭婊子!”那像豺狗一样的胡人冷笑,岳红纱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楚楚可怜地对着那两个居于上座的人叹道:“各位爷相貌堂堂、威武不凡,一看就知是英雄豪杰、人中之龙,又何苦为难咱们这些命薄如纸的小女子呢?”
  一席话不但引得混血男人侧目,就连那男子也抬眼望她。
  只那么一眼,那男子的心突地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强烈地撞进他的心里。她的笑柔柔地透着凄婉,便是声音也是近乎于认命的悲伤。但那双眼隐着愤怒、轻蔑、怨毒,种种皆是他所熟悉而陌生的晦暗。那仿佛是曾映于镜中又反射在自己眸中的眼神——属于他。
  “不错不错,安将军与史将军皆是当世英杰,又岂会为难几个弱女子呢!”苏伯玉打着圆场。暗自气恼,连一个小小参将也敢在洛阳撒野,安氏之霸道与嚣张可见一斑。
  “安——”她挑起眉,“莫不是东平郡王之子安庆绪?”怪不得如此霸道!原来是奸佞之后,纵是不屑厌恶,她仍绽放娇媚,“久仰安将军威名,今日大驾光临真乃怡春楼三生所修之幸。娇如,还不快取咱们怡春楼佳酿‘春香白’来。妾身代几个不懂事的小女子向将军赔罪。”
  “好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子’!”安庆绪看着她,纵是大笑,眼中亦无半分喜悦,“朝义,若咱们随父王往长安,哪儿来此等艳福呢?”
  岳红纱掩面而笑,娇滴滴的模样瞧在苏伯玉眼中只觉心痛。最后的真实也化作虚伪,这辈子怕不能再见她把酒泼在客人脸上的泼辣放任了。他垂头暗自苦笑。
  岳红纱柔柔地道:“帝京繁华,美女如云,岂是妾身这等庸脂俗粉可比?”她不是想谦虚,实在是盼着这群畜牲赶快滚出洛阳。
  “本将军就偏不喜欢什么‘珠圆玉润’,倒是你这杨柳细腰惹人生怜。”微倾了身,猿臂一展已将她揽入怀,“如此丽色若也称庸脂俗粉,岂不是天下女子皆无颜色?”
  岳红纱在心底一叹,压下要打他两巴掌或是踹他几脚的冲动,只让甜腻的笑溢出,“没想到妾身竟有如此魅力,竟得将军如此青睐。”
  “难道你没有自信?”安庆绪一笑,拇指拂过她粉嫩的唇瓣。
  苏伯玉急道:“将军,红纱乃是鸨母而非姑娘。”
  “鸨母?”他怔了下,含着暧昧的眼神往苏伯玉身上一转,“看来苏公子和她很熟啊!”
  苏伯玉面上一热,心里荡起涟漪。
  岳红纱却似撒娇地轻捶了他一下,笑嗔:“安将军莫开玩笑,若让人家家中美眷听了,岂非要苏公子吃苦头!”
  “噫!莫非苏公子的娇妻竟是个醋娘子?”
  “吃醋,才表示喜欢和在乎呀!”岳红纱轻笑,“难道安将军没瞧见咱们怡春楼的姑娘瞧我的模样吗?将军再不放手,真怕这一群醋娘子把妾身生吞活剥了呢!”
  听她说得有趣,安庆绪不由松了手。看她彩蝶一般飘去,扯了几个女孩的手,“还不快给几位将军敬酒赔个不是——再不卖把力,妈妈我可要尽夺安将军的欢心了。”
  笑语盈盈,她又唤来乐师舞妓,“各位将军还请尽兴,就当是红纱为将军接风洗尘好了……”
  肉麻的话说得多了,连她自己都记不得说了什么,又有多少是对别人说过的。退出华灯四燃的春融居,她径自穿过回廊,逃难似的奔到那座寂静的小院。
  “死猪!色胚!王八蛋!去死吧……”再无顾忌,她恨声咒骂,随手掬起木堆上积雪覆在脸上。雪转眼化作冰凉的雪水,她却仍觉得脸上像火烧般的热。
  她以为自己可以用虚伪的笑容构筑出世上最完美的假面具。但显然,她仍不够成功。不管她怎样苦苦压抑,那个真实的自我都会不受控制地跳出来。这用谎言与欺骗铸就的荒唐生活几乎令她窒息,但她无法逃避,因为她知道所有的痛苦都是苍天惩罚她的罪孽。
  以手覆脸,她感到温热的液体溢出眼眶,与冰凉的雪水混在一起。是泪吗?她以为自己再不会有……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没有动,只道是苏伯玉寻来,“怎么不陪着那些达官贵人?”流出淡淡的嘲弄,她回了身,却呆怔当场。他——竟不是苏伯玉。
  “史将军!”她忙收拾心情,绽出甜腻的笑,却在他迫近的同时乱了心神。
  “史朝义。”他迫近,裹在黑衣中的魁梧身材带给她极大的压迫感。在她未及再退前揽她入怀,捏住她的下颌让她无法回避他直视的目光。
  “史将军!”她局促地唤了声,因他的霸道而心生不安。
  “嘘——”以食指轻触她的唇,他的声音透着与外表不相衬的轻浮,“我不爱听你的甜言蜜语,那只会让我跳进你的陷阱。”看她美目乍眨,他忽地倾前,温舌在她颊上淡扫而过,在她未醒过神来前道:“你的泪——很美味!”
  很美味?什么意思?难道他是食人族?捏紧拳头,她却溢出冶艳的笑,“史将军又在开玩笑,不过污水罢了,岂会美味?”
  史朝义沉沉地笑了。食指划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颊、她的唇,“看起来都很美味,尤其是——你的唇。”低喃隐于她的唇间。在她来不及反应前,史朝义已缄封了她的唇,汲取了她的甜香。
  被霸道地吻上,她陡然瞠目。他半合的眼有着长长的睫毛……她恍惚了下,旋即怒焰焚身。未及考虑后果,已一口咬在他的唇上,唇乍分,又一巴掌掴在他的脸上。
  “该死的,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狗屁将军,就可以这样对我吗?!”她后退了一步,看他只偏了下头,完全没有疼痛的表情,不觉更火大,“这里是洛阳,不是你的营州、幽州或是晋阳,你若要作威作福,仗势欺人,就该滚回你的地头上去。”
  他只瞅着她笑,然后开口:“这样面红耳赤,气急败坏的你可比带着虚伪的笑容可爱多了。”
  可爱?她怔了下,回过神才发觉他又贴近了身。伸手推他却又被他扯进怀里,甚至暧昧地以四肢锁住了她的身体。肢体纠缠,体温相贴,连彼此的气息都飘浮在鼻间。那种陌生的、鲜有的燥热助长了她的怒焰。抽不出手,她干脆一口唾沫啐在他的脸上,“你这混蛋!该杀的猪……”
  “史朝义。我说过我的名字。”史朝义微笑,竟出乎意料地有唾面自干的雅量,“你可以叫我朝义或是义,如果你想叫我小义的话,也没问题。”
  “呸!”肉麻恶心!这该死的猪!她怎么会看走了眼当他是什么黑豹呢?他根本就是一头活该被阉一百次的大公猪。
  “如果想骂,不妨骂出声来。”史朝义半垂了头,在她耳边呼着温热的气息,“你这样嘟着红唇,我会认为是一种邀请的。”
  “你——”待破口大骂,却已被他啄上红唇。任她再气,也只发出含糊的低哼。可恶!这撩起她异样感觉的男人简直比这世上所有的混账男人都该杀!
  眼帘半合,她的眼珠转着,在意识到可以活动的同时,已抬起膝盖向上顶去——
  这下该可以好好教训这混蛋了!她得意地恶笑。却不料被他眼疾手快地挡下攻击。
  轻啄了下她的唇,史朝义沙哑着嗓子:“丫头,难道你想嫁个太监做相公吗?”
  “好呵!先阉了你再看你还敢不敢娶我……”未加思索的话冲口而出,她不禁也怔了,又被他趁机吻了个正着。
  “不如我先娶了你再看你舍不舍得阉我吧!”他低笑,在她呆怔时又偷了一个香。如他所料,真是让人舍不下的香甜。
  “你——”他们是在很认真地讨论婚嫁吗?太过震惊让她忘了生气,只抬头盯牢他的眼,却未曾看到半分戏谑,有的只是一览无遗的认真与正经。
  这双眼让她有些迷惑。为什么?此刻他的眼清亮似水,无一丝一毫的掩饰,与方才在厅中所看到的那双如深海般无法看穿看透的眼眸好似不相干的两个人。
  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他?她眨了下眼,相较下,唇上掠过的温热轻微得只像蜻蜓划过的薄翼,“或许,他就是想看你震惊无措的表情。”她这样想着,那种莫名的悸动便如潮退去,只余下忿忿不平的怒火与从心底涌上的疲倦。她咬牙切齿地骂:“你这个混蛋!就算是世上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你这头猪!”
  “是吗?”嘴角噙着笑,他的眼竟似浮上一丝受伤的神色,“或许相处久了,你会发觉我比猪强上千倍万倍呢!”
  “强上十万倍,你还是一头猪!”她可以百分之百确认这家伙是在装假。像他这样虚伪的人,她可不知见过多少——就连她自己不也是其中之一吗?
  真是有趣!史朝义仍带着笑,勾出一丝兴味。她毕竟是与他有些不同的。太年轻,太稚嫩,只轻轻一撩拔便露了本性。但这样的她绝对比那张带着笑的面具更生动更吸引人,或许他真的是有些喜欢她了。
  因他的无语,岳红纱顿失兴致,反似若有所失,有多久没有如此任意地、毫无顾忌地发泄心底的怒意了,那种痛快淋漓的感觉真是让人怀念。她在心底叹了一声,无意瞥见他深沉的眸转幻莫测,不由心生警惕,想退——却已迟了。史朝义在她转身之前已牢牢锁住她,狂霸的吻从眉心到唇、再落在她的粉颈……
  “你这头猪!啊……”她怒骂着,心头燃起一把火,分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可是我们的定情之吻——娘子!”史朝义低笑着,终于放开她,在她爆出怒吼之前迅速逃离现场。      
  “史朝义!你这头猪——去死吧……”即使很快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她仍爆出怒吼。香肩半裸,指尖掠过被他咬得泛紫的肌肤,不知为何,竟有一道滚烫的热流窜入了心房,炙热了心扉。可是因为他?默然无语,她怔怔地望着蔓延无边的黑暗,发起呆来……
  夜色深沉,不知站了多久。即便不愿,岳红纱还是转回了“春融居”。不管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而重回“怡春楼”的,既已做了鸨母,她就绝不能、也绝不会舍下她的姑娘们独自面对未知的危险。
  未曾入门,就已听到放浪的笑声。这样的笑声夹杂着些微的呻吟,软语低哝,本是平日听得早已麻木的,不知怎地,今儿却格外刺耳。
  停住脚步,她隐在暗处,抚着心口,厌恶地皱起眉。她隐约可听见他的声音:“你妈妈那般年少青涩,怎地你们这些人倒都服她?”
  娇丽吃吃一笑,“难道妾身显得很老吗?”
  “不会,正是风华正茂,女人最好的黄金岁月。”史朝义笑着,却透着漫不经心。
  “将军不必安慰娇丽,娇丽自知已老了……”娇丽幽幽一叹,“娇丽进怡春楼的那一年十二岁,寒儿才八岁。倒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了。”
  “寒儿?你是指岳红纱?”娇丽“呀”了一声,似知失言,扭头低声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以前的事?!史朝义半眯了眼,掩去所有的心思。突听安庆绪隐含戏谑的笑声,“阿义,我瞧你对那个岳红纱很感兴趣,不如今夜就让她侍寝如何?”
  史朝义抬头,他的眼又复深沉,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的波动。安庆绪不禁皱眉,最讨厌的就是史朝义这副表情。虽是一张笑脸,却有一双冷凝的眼眸给人极大的压迫感,总让人觉得不甚了解无法控制。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史朝义微笑,云淡风轻的闲散与暗藏的精悍强势极不相衬却又极为和谐。很奇异的两种气质在他身上奇妙而自然地融和,“你认为我会对那样一个女人感兴趣?”
  微倾了身子,安庆绪暧昧地笑道:“难道你不认为她是一个美人儿吗?”
  “这世上美人很多,我又何必要你看上的那一个。”史朝义扬眉,看着他略显失望的神色,暗自冷笑。
  “阿义,中原人有句话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咱们虽非亲兄弟,但多年相交也和亲兄弟没什么两样。若你看中了自管拿去,我还会和你争吗?”看似随意的微笑,一双眼却满是探究。可惜在那张带笑的脸上连一丝一毫的异样表情都看不到。
  “岳红纱或许是个很吸引人的尤物,但现在,还是我怀里的这个比较顺我的眼……”史朝义淡淡一笑,脸上流出的是男人特有的狂浪,薄唇顺着娇丽的颈滑向她的胸前……
  “这头该死的猪!”岳红纱在心里诅咒,无法压抑的怒气令她有冲进去痛扁那头猪的冲动——不过幸好只是冲动罢了!毕竟为了那么一头猪而赔上怡春楼乃至性命,是多么愚蠢而不值的一件事。这样想着,似乎已经舒服了许多。何必为了那头猪而坏了平静的心情,那些微妙的感觉终究不过是些错觉吧! 微笑,一双眼却满是探究。可惜在那张带笑的脸上连一丝一毫的异样表情都看不到。
  “岳红纱或许是个很吸引人的尤物,但现在,还是我怀里的这个比较顺我的眼……”史朝义淡淡一笑,脸上流出的是男人特有的狂浪,薄唇顺着娇丽的颈滑向她的胸前……
  “这头该死的猪!”岳红纱在心里诅咒,无法压抑的怒气令她有冲进去痛扁那头猪的冲动——不过幸好只是冲动罢了!毕竟为了那么一头猪而赔上怡春楼乃至性命,是多么愚蠢而不值的一件事。这样想着,似乎已经舒服了许多。何必为了那头猪而坏了平静的心情,那些微妙的感觉终究不过是些错觉吧!
第三章    
     晨光细微,映着身畔女子丰腻的肌肤上细细的微汗。史朝义坐起身,没扯了被女子压在身下的长衫穿起,反裸着胸膛推开窗。身后炭盆将熄,窗外冷风扑在脸上,打在胸前。有点儿冷、有些痛,他却不在乎,只眯起眼看向蹒跚穿过院落的女子。她裹着厚重的大氅,似乎天生怕冷。抱着肩膀在风中瑟缩,全不见半丝精悍强硬。这时的她,流于柔弱却生出更多爱怜。
  被注视的感觉让她挑起了眉,半眯了眼迎着日光,小楼上人影一晃,她却认出了他。那头猪!光天白日的还要光着身子,真是不知羞!她抿紧唇,刻意忽略心底涌上的忿怒。
  风吹过,她打了个冷颤,低喃了终于转头而去。
  她走了两步,却突然撞上了什么。乍然受惊,她未抬头便吼:“你走路都不出声的么?鬼似的——”在怡春楼,她的确是有资格向任何人发火。但——她的声音突然顿住,瞠目看着手抵着赤裸的胸膛,表情傻傻的。
  “怎么?猫咬了舌头?”带笑的声音在她头上方响起。她半僵着身子抬起头,展露妩媚的笑,“原来是史将军,妾身失礼了……”就算他是头猪,但好歹也是怡春楼的客人,看在钱的分上,她还是会很——很有礼貌的。
  “这不怪你。要怪就怪这该死的鬼天气!”他透着笑意,显然听到她刚才的诅咒,“还满意你所看到,所摸到的吗?”他低着头;正好让她看清他眼中的戏谑笑意。
  “满意!像史将军这样好的身材已经很少见了。”她漫不经心地笑着,收回手却禁不住又看了一眼,真是令人垂涎的温暖。
  “如果你想,我很愿意向你提供我的温暖……”因她的目光,他的唇上扬成弧。
  “史将军又在说笑了。”职业性的笑容妩媚娇艳,带着讨好与献媚却让他不自觉地眯起了眼,她又缩回那层壳里。不过没关系,他有办法击溃她那层厚厚的、令人厌的壳。
  “如果史将军没有什么吩咐,妾身就先行告退了。”她退了一步,然后优雅地转身。她可不想再和这头猪有任何瓜葛。
  他的唇噙着笑,轻轻地吐出了那两个字,满意地看她僵着身子,“寒儿——”他再叫,踱步上前。
  “寒儿……”他还在叫,如一支利箭刺进她的心房,又仿佛有人一点点揭去旧伤疤,让她疼痛无比。
  “不要叫!”她僵直着背脊,连声音都是硬邦邦的。不要,她不要这名字由一个男人口中叫出。不要!她捂着耳朵,大声喝止他。不要来提醒她过去的一切——她不再是寒儿,她是岳红纱,一个无血无泪的冷酷女人——就那样,让那段温情活在记忆、埋在心底。
  “寒儿……”他却仍在叫。
  “为什么这样待我?”她忿忿地想,在他近身的同时,猛地转身如愤怒的母狮,用尖爪利牙撕扯他。
  他没有动,仿佛要任她将他撕成碎片。那种沁人肌肤的疼痛让他有种错觉——仿佛已与她融为一体,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她的悲伤与愤怒。
  “混账!王八蛋!狗屎!该下地狱的猪……”唇齿沁着涩涩的血腥,她仍用最卑劣、最恶毒的言词诅咒他。史朝义抬起手,却只是轻柔地捧住她的脸。因为是她,他只有满心的怜惜。不说一句话,只以唇吻住所有未出口的诅咒与悲泣。舌尖触到的腥甜混着她的香气是种醉人的芬芳。
  “原来沉沦一颗心是件很容易的事。”他这样想,但要制服一头暴怒的母狮却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他牢牢锁她在怀,随她发泄所有压抑已久的愤怒与悲伤,“好了,不要再逃避,不要再迷茫,你是岳红纱,也是寒儿,再怎样刻意逃避遗忘,这都是永远都无法改变的事实……”抚着她散乱的发,他出乎意料的温柔,“不管是十四岁的寒儿还是现在的红纱,我都喜欢。”
  “你喜欢我?”她的脸颊贴着他赤裸的胸膛,他的胸膛即便冷风也未改变的温暖,她的颊也不觉微烫。但她的眸、她的笑却仍是冷冷地透着苍白的凄伤,“你为什么喜欢我?喜欢我什么?除了这一具还算美丽的空壳,你还对我了解多少?别以为从娇丽那儿知道一些我的事就等于了解我,你这大白痴!”他不是第一个说喜欢她的男人,却为什么让她如此心荡神驰?
  “我不是一个白痴。”他郑重地声明,“我可不想将来我们的儿子因你的诅咒而变成个白痴。”
  她哭笑不得,“收回你所谓的‘喜欢’吧!我可不是那种痴等男人来爱的傻女人!”
  “我知道。”史朝义耸耸肩,“你又要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吗?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瞧,咱们一个坏,一个恶,岂非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么?”
  “别卖弄口舌,你这些花言巧语我听得多了,只会觉得无趣肉麻罢了。”岳红纱直直地看着他,“说出你的目的你的理由,我不需要你廉价的感情。”
  史朝义沉默,然后笑了。他以极低沉的声音说:“我爱你——爱你,如同爱着另一个自己,我相信你是上苍对我的恩赐——你是这世上惟一为我而存在的……”
  “为你?!”岳红纱牵了牵嘴角,那样蒙眬似梦的眼神。“从前娘对我说过‘我乃凭她而来,却非为她而来。’我的生命,不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我自己……”
  以手相牵,他以肯定的语气道:“或许从前是那样,但从你我相遇的那一刻,一切都不一样。你是为我而活,我是为你而生,命运相系、生死相连,谁都无法舍下谁……”
  “真是很好笑的笑话。”她摇着头,大笑着,直笑得弯下腰去,“你怎么可以对一个你根本就不了解的人说这样情意绵绵的话?你的‘爱’未免来得太快了吧!”
  爱情?这世上还真的有爱情吗?她听过最美的关于“爱”的故事就是杜家大少爷为了自己所爱的那个女人而抛下所有、已有、将有的前程财富的故事,但是怎么样呢,结局怎么样了呢?
  爱情呵!不过是一场虚幻、一个梦境、一抹光影……或者,那种她不明白、未曾体验过的爱情只是存在于悲伤的传说之中。
  她怎么还能相信所谓的爱情呢?她可不会像林倍情爱着杜白石一样痴痴傻傻地等待着男人来爱她。
  “私生女,雏妓,鸨母,你是寒儿也是红纱,是我所爱的人,就这么简单。我不管你做过什么,也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爱你,这已经足够了!”
  真的“爱”她?分不清他话里有多少真多少假。或者,她宁愿去相信他所谓的“爱”。抬头痴望他,岳红纱苦笑着摇头,“你会后悔——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爱过我……”
  “那么,让我还没后悔之前,让我好好地爱你,掳获你的心,让你再也逃不掉避不开……”
  这是他的命令还是一句咒语?她不知道,但在这一刻,她却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昏眩。
  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岳红纱有多怕冷,所以没人会指责她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抛下所有有待招呼的客人,窝在房里。但并不表示她们也不会在意她在房里藏了个活生生的大男人。
  想起方才叶怜卿借口送茶点来时那隐含忧虑的眼神,岳红纱就禁不住又是一声长叹。
  而史朝义却是得意地低笑,从她身后环住她的腰,“我想你如果告诉她即将嫁我为妻,她的脸色一定会比现在好看许多。”
  冲他不雅地翻了翻白眼,岳红纱嗤笑,“别做白日梦,我是不会嫁给嫖客的。”
  “嫖客?!是指你未来的相公我吗?”奉上一脸的无辜,“咱们之间可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清清白白、规规矩矩的,哪里沾得上那么难听的字眼儿呢?”
  无话可说,就算她再想上一天一夜也无法反驳他的话。因为这头该死的猪说的都是实情。
  孤男寡女同居一室数日,他们之间竟然还是清白得像张白纸——当然,那要除去他时不时的偷香。这种事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吧?
  她觉得史朝义是个很难懂的人,至少不是她可以看明白弄得懂的,她半带着笑说出来。
  史朝义却只笑着撩乱她的长发,“你又何尝不是个让人难以捉摸的小妖精?我的寒儿呵,只要你敞开心扉向我展露最真实的自我,你就会感受到真实的我……”
  是吗?因他们同是善于掩藏真正心思的人,所以很难真的敞开心扉,既便是把关系定格在亲昵的恋人上。
  她懒懒地笑,不再去寻求答案。这样冷的天气,正好与周公对弈一盘没完没了的棋。如数日来一样,她枕着他 的膝盖沉沉睡去,以至当他的指尖掠过她面颊时又一次错过他含笑眼眸中脉脉浓情。
  声音透过重重帘幕传人,她转动着眼珠悄悄睁开眼,却没有动。她听得出那略带沙哑的声音是安庆绪,也好奇他的来访。但在这世上,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好奇的人通常是不长命的。
  “我早说这位岳姑娘是天生的尤物,滋味如何?”
  “滋味如何,小王爷用过不就知道了。”他的笑透着不易察觉的森冷。
  岳红纱眨了下眼,牵出一抹无声的嘲弄,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史朝义那张满是虚伪的笑脸。或许他们真的是很像——同样假得让人厌恶。
  她在心底叹了一声。
  安庆绪哑着嗓子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何况是史兄之所爱。”他可不是把半真半假的话当真的傻子,不会为了个女人得罪他尚要倚仗的史朝义。
  史朝义没接下去,只淡淡道:“齐梁回来了?”
  安庆绪也抬眼,只道:“没有。最近风声紧,我叫他避一下。”
  “事情没成?”史朝义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提醒:“我看你还是先收拾了齐梁再说,免得又出了什么纰露,王爷那儿不好交待。”
  “你放心好了。去了十人死了九人,就连重伤逃出的那一个都被齐梁当场击毙。那十个人都是汉人,便是姓杜的小子怀疑,也没证据。”
  杜?!她的心突地一跳,不自觉地屏息凝神。
  史朝义半侧了头,目光一闪,随即道:“杜家乃京中首富,其人长袖善舞颇有人缘,便是王爷也有所顾忌,还是莫要掉以轻心让人抓了把柄才好。”
  “我知道,要不然也不会特意吩咐齐梁找些汉人出手了。”他扼腕叹息,“可恨竟让那杜姓小贼逃过一劫,原只道他是个文弱书生,杀他还不是和杀只鸡没什么区别,却不想竟是个懂武功的主儿。十个高手竟只伤了个女人……不过倒听说他老婆伤得不轻,怕是活不成了。哼!真是帮了那风流浪子一个大忙——也省了他休妻的麻烦。”
  姓杜——京中首富?!是他?他的老婆……她抓紧衣襟,胸口浮着郁闷,隐隐地痛着,在她不自觉时已溢出一声轻喟。她模糊地听到安庆绪的笑声,“美人醒了……”帘幔微动,她慌忙侧身,掩起满怀哀凄。
  “怎么了?”一只手亲呢地揽住她的腰。史朝义半眯了眼打量她,看来无异样,但怎么就让他生出不妥之感呢?她究竟听了多少?
  “睡乏了而已。”岳红纱回首,转过头已是一脸的明媚。
  史朝义目光乍闪,还未说话,安庆绪已撩帘而人,“海棠春睡,果然是人间美景。难怪史兄贪看不舍呢!”
  “安将军又取笑人家。”含笑娇嗔,尽现慵懒娇态,“难得二位将军如此雅兴,不如我叫人准备酒菜,请二位开怀畅饮。”她的提议自不会有人反对。
  酒过三巡,醉意醺然,似乎都醉了。安庆绪直着眼,大了舌头,傻笑道:“人美酒醇,今日想不醉也难啊!”
  “小王爷乃当世英豪,岂会区区几杯水酒便醉了呢?”岳红纱媚笑如花,趁机又多劝进了一杯酒。眼看安庆绪已喝得晕头转向,东倒西歪,嘴角不觉勾起一丝阴狠。
  “寒儿。”史朝义的声音硬邦邦的,她心脏也仿佛骤然停止。顿了下,她慢慢转过头,倒真被他吓了一跳,“你——到底要做什么?”她瞠目瞪着史朝义直指向她的中指,却突见他颓然倒下,瘫在软榻上。
  “死猪!”她骂了一声,上前把他垂落在地的双腿抬了上去,转身瞪着趴在几上的安庆绪。没想到段红杏从前用以逼良为娼的“醉春酒”今日倒被她派上用场了。
  一声冷笑,她所有的妩媚娇慵一丝丝抽离,只余下满心的悲切愤恨。手中匕首高高扬起,寒光闪闪映着她凄厉的目光。她咬牙恨道:“既然命不久矣,你就先下地狱等她吧!”在杜府近二载的相处,她此生难忘的情义,怎容得人杀了柔弱善者却还恶意毁她名声?
  刺出所有的愤恨,却突有一只大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她陡地抬头,怒瞪史朝义千年不变的冰山脸,“你装醉?”这头猪!
  “我只想知道你究竟要做什么。”史朝义掀了掀眉,“为什么杀他?”
  岳红纱扬眉冷笑,“你如愿看到了你所想看到的,却不代表你有资格问我原因与理由……”她顿了一下,冷冷道:“如果你不愿我杀了这个对你还有利用价值的人,那只有一个方法——”
  话未出口,史朝义已用手指轻轻抵在她的唇上,“别说出让你我皆痛心伤怀的话,我们不是敌人,永远都不是……”史朝义望着她,深邃的目光竟让她觉出几分悲哀,“杀安庆绪——是为了那个杜白石?”他也曾是她的男人吗?这个疑问闪过,心头竟似有丝酸意。他不觉勾出嘲弄的弧,原来他也只是个会妒忌的普通男人,“或是为了他的妻子林氏?”究是为了谁?她的答案是否如他所想的。
  不知他的疑惑、他的迷茫,岳红纱所有的怒火在他吐出那个“林”字的同时爆发,“你这个凶手!竟还有脸来问我?连那样善良无辜的女人也伤害,你们简直不是人!”
  “那只是个意外。”似乎松了口气,他想解释,却被她披头盖脸地飙了个正着,“意外?!什么意外,你们原本不就是去杀人的吗?如今杀了人倒要说是意外了……”
  他沉默,无法反驳。好一会儿,才在她的怒骂中插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杀了安庆绪,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最多不过是个‘死’!”有何惧?!
  他陡地一震,突然冷笑道:“说得好轻松!难道你很想死吗?”
  “死不死都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于?”蹙起娥眉,想摆脱他铁爪般的大手,怎奈他却越抓越紧。
  “你忘了我说过你我命运相系,生死相连吗?如今你竟说不关我的事?”史朝义忍着气,极力平心静气,“就为了这样,你就要成为杀人犯,毁了自己这辈子吗?”
  “这辈子?!”岳红纱哀愤交加,厉声道:“哪儿来的这辈子?我这辈子早就毁了,被你们这群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王八蛋毁得一千二净广因她狠心的父亲,甫出生,便已注定一生坎坷。被那些臭男人摧残了身体、践踏了尊严,怀着一颗破烂不堪的心,她还哪儿来的一辈子呵!
  紧紧拥着颤抖的她,史朝义但觉一种难盲的悲凄如潮涌来,“我知道……你的过去并不快乐,但请你相信,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好动听,好像一个荒谬的笑话,却又为何让她如此心动?
  “你真的爱我吗?我只是一个弑杀生父的私生女而不是你所想的凄婉纯善呵!你明白吗?我是一个凶手、一个凶手……”满身罪孽的她,活该坠入十八层地狱,又哪有资格奢求什么世间温情。
  不知他是否听懂她说的话,只阴沉着脸,过了一会儿却道:“你很在意自己是个私生女?”
  他真的有听吗?她要说的不止是“私生”二字,而是——她是个凶手呵!
  史朝义沉吟着,终于又道:“我的母亲出身名门旺族,是一个被人赞为温婉娴淑的好女人。可是很不幸,在她出嫁的前一夜,她被一群土匪掠到山寨。也真是巧,那夜遇到缴匪的官兵,她被一个胡汉混血的小军官所救。那时她还道是苍天怜她无辜,却不料命运与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那丧心病狂的小军官恃强占了她的身子,毁了她的清白。害她被夫家休逐,众人唾弃……那个时候,她可能真的觉得生无可恋,不如一死倒落得个干净……可惜那次跳河竟未如她所愿,反倒发现身怀六甲。那是一个孽种——一个注定不会被祝福的罪孽……”
  他的神情平和而镇静,声音却有丝微颤,甚至数度停顿,几乎无法成言。岳红纱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木然地瞪着被他紧紧抓住的手。他握得好紧——仿佛是捏住一颗因痛苦而抽缩的心脏。然后,她低低地开口,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幸好,她不是我……”
  心中一动,史朝义低头望她,唇角溢出一丝微笑,“幸好她不是你,才有了今日的史朝义……”若依了她的性子,怕不会容得孽种苟活于世吧?明白她的脾气,再听那一声“幸好”,心上便涌了浓浓的蜜。
  十年的含辛茹苦、白眼冷落、欺辱谩骂,这世上再也没有哪一种情感能超过母亲对子女的爱。
  十岁的少年,过早地懂得了生活的艰辛困苦,满怀着仇恨,成为愤世嫉俗的街头混混是很自然的事。那天痛殴那个一身华服的白胖阔少,却被人一把揪住后衣领拎了起来。他愤然回头,见着一个巨人样的金毛大汉,傻了一下,再看那高踞马上面容森冷的黑甲将军,不知怎地,竟觉心悸。
  而接下来的事情更是他连想都未想到的,那黑甲将军竟会是那个该杀的混账男人,他该称为父亲的那个人。真是天大的讽刺,当母亲为了从拳脚下救他,迫不得已含愤叫出了那一声“他是你的亲生骨肉”时,他的世界骤然翻了个个儿。
  那是混乱的一夜,当他在母亲的抚慰中入睡时,仍是满腹狐疑。未曾睡沉,他们所有的对话皆听人耳中——
  “没想到你竟为我生了个儿子!贞娘,你倒还真是念着旧情,把我们的儿子拉扯到这么大……”
  “为什么不说话……”
  “你放心好了,虽然你已不复当年的美艳,但念在你为我生了一个儿子的分上,我还是会纳你为妾的——你瞧,凭我现在的身份、地位、权势,自会供你好吃好住好享受,你再也不必在街上受苦了……”
  抬起头,贞娘明净的眼眸仿佛依然映着他当年的丑陋,“就算你成了大将军,做了高官,仍改变不了你卑劣无耻的本性。史思明,就算死我也绝不会嫁你!”
  “嗄!这么多年,倒还未改了小姐脾气。我说贞娘,你也不想想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若不是怜你为我守了这么多年,本将军哪儿会要你这么个人老珠黄的女人?!也罢,你不嫁,我也不屑娶,只把我儿子还我便是。”
  “别发梦了!他是我的儿子,绝不会跟你走的……”
  “是吗?你别忘记我是他的亲爹,就算他不姓史,也绝改变不了他是我儿子的事实。”
  是!那的确是改变不了的事实。那一场争论,他被史思明强行带走。而他的母亲,却在五日后自尽而死。据说,那正是那对他该称之为外公、外婆的老夫妇收下聘礼,前往规劝倔女儿出嫁的第二天清晨。
  母亲死的时候,究竟想了些什么,他一直很想知道,可惜却永远都没有那个机会……
  “史朝义……”唤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他实在不该告诉她这些事,害她莫名地心酸起来。不是不知道这世上比她悲惨百倍、千倍的大有人在,但她却把自己困在悲伤里。而他却敲碎了她伪饰的重壳,硬生生地把她扯入他的世界。从此,再也撇不清、割不掉……
  冷风吹进窗来,鼓起重重纱幔。她竟未觉出丝毫寒意,头靠在他厚实的胸膛,听他沉沉的心跳,岳红纱恍惚了心神。或许,真如他所说——是苍天见怜,许了她一个太过真实的美梦,若这是梦,就不要惊醒吧!
第四章    
     三日后,从长安传来消息:林悄悄大难不死,复蒙君令。她还道得偿所愿,从此鸳鸯成双蝶比翼。却未料在月余后得知二人离散之讯。一纸“休妻书”轻易地了断了三的情怨纠葛,她真的不知该为她笑还是为她哭?
  这一年,正是大唐天宝十三年。岳红纱二十岁,开始陷入一场醒转不来的梦……
  这样是相思吗?那种熬人的思念……
  史朝义护送安庆绪返回范阳已有三日,她却觉得像是隔了三个年头。或许,她的思念还是不够深。岂不闻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她的相思何止少了一半?
  日头很暖,却没有他的胸膛暖;风很轻,却没有他唤也时的轻柔;花很香,却没有他的吻来得心醉……
  似乎总是无由地想起他,同他一起挤过的软榻,倚过内栏杆,饮过的杯盏……
  想他的春日,总是懒懒的……
  半倚着窗,她看着急匆匆跑来的少女,禁不住叹息。
  是她调教无方,三个月仍无法让洛月颜稍改毛躁的性子。
  听着她的大嗓门,她却没有回应。
  洛月颜蹬蹬几步跑上楼,心急火燎地叫:“怜卿姐叫黑霸天抓走了!”
  呃!她顿了下,终于有了反应。那家伙终于欺上门了吗?还真把她岳红纱看作是一个好捏的软柿子呀!敛好手中罗帕,她慢悠悠地回头,“月颜,可有兴趣去赌馆见识一下?”
  半路折回,实在是压抑不下想见她的欲望。史朝义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为女人牵绊了脚步,或许,他从来都不是想象中层翅高飞入云的雄鹰,只是一只被风卷上半空的风筝。而如今风筝的线被她紧紧抓牢,便一点一点地扯回凡尘。
  想见她,已顾不得安庆绪淡淡暧昧的笑。他径自回转,只为她,“或许,该把她永远带在身边,再也不要分别……”轻勒缰绳,缓驰人城。他的嘴角不觉泛出浅笑。
  春天真的来了,好暖!
  “将军!”一声苍老而微颤的声音从喧嚷声中钻人他的耳中。心中一动,他勒住马,侧头相望。
  满目昏眩中,他是惟一的灰。伫立于街角仿佛是这幅市景图画中最不受人注目的一个小小点缀。但不知怎地,史朝义一眼望去,就瞧见了他。在那瞬间,所有的明媚竟似隐匿,阳光也渐黯淡,心情转为灰败,仿佛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将军可愿卜上一卦?”他问,混沌的眼直视前方,手中白幡上写着——天机神算,解命释难。
  打量了他许久,史朝义终于冷冷道:“双眼皆盲,如何窥视天机?别以为从旁人口中知道本将军的身份,就可让我信了你怪力乱神之说。”
  “心眼既开,何需肉眼?”灰衣卜者淡笑,“将军可是要一会佳人?若是,便不必往东,只须向南寻‘钱边吉祥处’可觅佳人。”
  “你是真瞎还是假瞎?”史朝义跳下马,含笑的眼半眯皆是锐气,“究竟有何目的?”
  他冷笑着靠近,猝不及防下竟被卜者抓住左手。右手寒芒疾闪,短剑顿在他的眼前。扫过他面无表情的脸,未曾转动分毫的眼珠。他扬起眉,收起短剑,任他干瘦的指划过他的掌心。
  “将军命中富贵,龙虎之相。可惜寿不长且亲情薄,幼丧母,父缘浅,命无姻缘……若将军肯听劝便莫要再寻那位姑娘,否则害人害己、追悔莫及……将军!”
  兀然抽手,不理他的惊呼。史朝义连退数步,冷冷道:“卦金几何?倒劳先生如此费心?”
  “将军休恼!在下并非骗钱敛财之徒,不过因与将军有缘,才据实以告。信与不信,全在将军一念之间……”悠悠转身,一袭灰衣飘远。只留下一声喟叹:“人生百年梦一场,富贵如云名如烟。一朝笑执天下权,千般恩爱唤不回……一将功成万骨枯……”
  初春日暖,掌心却犹存他冰冷的触感。那阴郁凝在心头如暗夜的阴风久久不散。凝望许久,他终于回过神。日头晃在他的脸上,半僵的笑透着一丝诡秘。
  原来,他与她并非是上天注定的一对。命无姻缘?他微俯下头。不谙相术,他不知道掌心纵横交错的细纹哪一条是所谓的“生命线”、“事业线”与那“姻缘线”。单只凭这些杂乱无章的纹脉就定了他一生的命运吗?真是荒谬!他冷冷地笑,却无法释怀。逐不开心上的不舒服感。原来他并非如口上所说的百无禁忌。
  他笑着,没有上马。只缓行于人群之中,周遭的声音仍是吵杂,无人注意角落里所发生的一切。然而这声音对于他却像是从遥远的虚幻而来,只是陌生背景。
  命无姻缘,红线未牵,便是她与他并非上天注定的一对,那又如何?既已爱了,便只由他不由天!
  世上人哪个不求“吉祥”?开赌坊的就更是图个“吉祥”。单只洛阳城就有四五家名唤吉祥的赌坊,但哪一家都不及城南这家“吉祥赌坊”来得火、来得旺。而这全是因为赌坊的老板黑霸天——一个出身市井,从无赖泼皮混成黑帮老大的男人。
  洛月颜这样想,转动的眼珠最后终于还是定在岳红纱身上。一屋子的丑男怪物,还是瞧着自家美女来得舒服养眼。虽然到现在,偶尔想起自己已是怡春楼的清倌人这个事实,仍会痛心疾首,忍不住暗咒这个恶鸨母。但现在,她还真是不得不佩服岳红纱的冷静。
  浅啜盏中清茶,岳红纱淡淡扬眉,唇畔媚笑一丝未减,“黑老板倒真是贵人事忙,等了两个时辰,别说他的人影,竟是连他个声儿都听不着呢!”
  对面的男人一皱眉,正待回答,已听小厅外一阵大笑,“岳姑娘面前,哪个还敢自许为贵人呢?”
  “黑老板过谦了。”岳红纱转目望着大步而人的黑裳男子,淡定自若,反是一直坐在她身后的洛月颜面色惨变,连身子都发颤了。
  老天!洛月颜敢肯定这面目可憎的大块头男人是故意敞开胸膛露出那些骇人伤疤的——真、真是恐怖……
  “好久不见了,岳老板。”
  “因为没有必要见面。”她带笑的回答让他为之一窒。
  同样是在困苦艰难中挣扎求生,他与她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从前,他随老大到怡春楼时曾远远地见过她,真觉那是一只翩飞于春风中的彩蝶——放恣、任性透着一种狂荡的轻盈。他知道,她是他永远都得不到、留不住的那种女人。欣赏之余也就从未动过那种心思,没想和她做对或是为难她,但是,他很想得到叶怜卿——或许单只是男人勃发的欲望或是独占心理,但却是从未有过的渴切。
  她渐隐于灯火阑珊处的那种带着淡淡凄婉的清冷与绝艳,是触动他心深处的悸动。让他冲动得不顾一切将她掳回,哪怕是不得不与怡春楼与岳红纱以及她身后的势力作战……
  黑霸天坐下身,极爽快地进入正题:“我要叶怜卿!岳老板尽管开价好了。”
  岳红纱眨了眨眼,然后笑了,“哎哟,咱们怡春楼何时 改行成了牙行专司倒卖人口了?我说黑老板,您看我这模样可像个牙婆?”
  看似玩笑,就连唇角眉梢都蓄着春情,惟有那对凝着寒冰的眼透着隐不住的怒意。这女人呵!从前是柄出鞘的剑,现在则是藏在棉里的针,都是让人难以对付。
  扬起薄唇,黑霸天再道:“是我说错话——我的意思是说我要为怜卿赎身。”
  “噫!原来黑老板是看上我们怜卿了?”她故作惊讶,“怜卿可是我们怡春楼的花魁……就算黑老板要为她赎身,也得照老规矩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吧!”
  开天价吓退他怕是不可能了,只有先见了怜卿再作打算。若她有心摆脱妓女生涯,倒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只是——这个霸道的男人能给怜卿幸福吗?
  “你尽管开价好了!我决定的事不会有任何改变——而且,我不想让她再见怡春楼的任何一个……”
  “好重的霸气!可是怜卿她好像不太喜欢霸道的男人呢!”岳红纱微笑着,目光转向门口,伸出了手。
  黑霸天一怔,迅速回身。看见门口面色苍白有如游魂的叶怜卿,不禁怒喝:“你们这群混蛋都死了不成?连个女人也看不住,一群饭桶!”
  “原来黑老板的待客之道就是把人牢牢锁在房里!黑老板难道不觉得像怜卿这样的女人该得到更好的待遇吗?”目光落在叶怜卿被紧紧抓牢的手腕。
  “放手!”叶怜卿喝斥,看着岳红纱飞红的面颊,脸色越发苍白。红纱不是花魁时是个什么样子,她是不清楚,却知她绝不是个好相欺的。见过她怒火爆发的情形,那一次,要不是花针机灵逃得快,怕不止伤了一只手,连整条手臂也废了。
  “黑老板,你若是听清楚了怜卿的话,就请你把手拿开。”岳红纱低柔的嗓音,甚至还透着三分笑意。
  黑霸天却蓦地扬起眉毛,嘴角微微牵动,终还是松开了手。好像曾听那个想投靠他门下的花针提过这女人蛮暴力的。
  袖中半滑人手的匕首贴在腕上透着凉意,岳红纱却仍是温然而笑,“怜卿,黑老板相中了你,要为你赎身呢!不知你意下如何?”
  苍白的脸上大眼微凹,好似凝冻的寒冰映着她含笑的眸,“与其与人为奴为妾,莫若终身为妓!”斩钉截铁的决绝是她从未有过的。
  “这是你的决定?”岳红纱明眸骤寒,手中匕首猛挥,逼退想拉住叶怜卿的黑霸天,保护之姿如把鸡雏护在翼下的母鸡,“黑老板,你听到怜卿的回答‘了?既她不愿,你便捧了万两黄金也休想带她离开怡春楼。”
  阴郁地望一眼叶怜卿,黑霸天平声道:“你莫忘了,这里并非你的怡春楼,而是吉祥赌坊。”
  “这么说,黑老板是存心要为难咱们这些弱女子了?”
  弱女子?黑霸天瞄一眼伫立的岳红纱及她身后半侧身的叶怜卿。若她是弱女子,他真不知这世上还有怎样的人算是厉害了。
  “既然黑老板不肯让咱们走,那也罢了!咱们就在这喝喝茶、品品点心,等着苏公子来接咱们好了。”
  苏伯玉?黑霸天眨了下眼,扬起眉来。早听说太守之子与她有极不寻常的暧昧关系,此时看来不假呢!
  他拧了拧眉正自沉吟,却突听外面一阵喧哗之声。还未及转身询问,已听到一声马嘶,在众人惊呼声中,一团黑色的火焰冲了进来。定睛看时,才知竟是——匹黑色骏马。一匹千里挑一的宝马,而马上人更是英伟不凡。一身金甲,仿如神般的威武……
  他不必细想,也猜得出他的身份。
  “史朝义史将军。”他淡淡地审视着对手。
  谁知对方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目光眨也不眨地望着那眼波蒙眬、神思迷离的女子。
  “你回来了。”望着他伸向她的手,她不觉笑了笑。话说得太快,倒似她是一直在等着他,又好像他们已是一家人……很奇妙的感觉却不觉得讨厌。
  柔软的指触到他硬茧的指腹,他的大掌正好包得下她小巧的手。他微俯了身,下一刻,她已离开了地面被他掳人怀中、坐在马上。
  “寒儿……”他低沉略带沙哑的呼唤是从他心底某处传出,又窜入她心里某个地方,仿佛一道热浪让她整个人都火辣辣的。
  她半抚着脸,眼中除了他的凝望仿佛再也容不下其他。却突觉身下一震,他竟调转马头,在她未来得及问出口时,已直奔出吉祥赌坊。
  “朝义?!”她惊叫,身后传来模糊的叫声。
  “嘘!”食指划过她半张的红唇,她面上一热,恍惚了下,未曾注意路旁闪避的人群中一张斯文却布满惊惶的面庞。
  “红纱!”一声大叫,苏伯玉遥望见那箭一般迅速远离的黑马,马上的女子幽然回首的一瞥。他又来迟了吗?又一次错过了她。或许,他就从没把握住住时间与时机,以致从未曾真正走进过那女子的心。仿似被隔绝于那雾样轻纱之后,看得清却永远都无法触碰。
  不幸——既便他拥有世上人所羡慕的一切,这仍会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
  “我们要到哪儿去?”到了城门口才想起问,似乎已经太迟了吧?
  史朝义含笑低头,浅啄樱唇,惹得她娇嗔后才大笑道:“回家——我们回家!”
  “你走错了……”突然—顿,她半眯了眼看他,“你要带我到哪儿去?”
  “范阳。”
  “范阳……”她低喃着,突然伸手去扯缰绳,“停下!”
  她尖叫,却无法挣脱他紧紧相握的手,“史朝义!是谁准你这样对我?你这头自作主张、自以为是的猪!快放手……”
  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将他克得死死的,那一定就是她了。史朝义轻皱了下眉,仍是柔柔的,“没想到你的声音这么大,难怪人们都说什么‘河东狮吼’呢!”
  “你这混蛋!自己做错事还敢损我!”她怒然抬头,不料竟撞上他满凝深情的眸光,不觉恍惚,再细品那句“河东狮吼”,竟红了脸。
  这混蛋啊!她低咒着,仍不减火爆,“马上送我回去!我是绝不会跟你去什么范阳的。”
  “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亦如我一般,相思难耐,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到我身边呢!”
  是玩笑还是真心表白?在他戏谑的笑、深情的眸中,她已分不清。沉默了会儿,她才道:“我不能走!怜卿需要我,月颜需要我,怡春楼的姐妹们需要我……”
  “你忘了说史朝义他也需要你——寒儿,你不是谁的守护神!你管得了她们一时,管不了她们一世。到头来还是要各人过各人的日子,谁也陪不了谁一生一世的。”
  “我没要照顾谁一生一世,只是女人活在这世上已是如此艰难,为什么不互相照应呢?”幽幽地望着他,岳红纱黯然道:“你不是女人,又怎么会了解女人的难处呢?”
  “我只要了解你就足够了,其他的人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他直视前方,没去看她的表情,只悠悠地淡然道:“终此一生,只为你……”
  刹那间,她无法思想无法反应。寂静中,苍凉古道上只响着“嗒嗒”的马蹄声。风拂面而过,颊上微凉,才知不知不觉中竟有泪水滑落。
  她终于幽幽道:“何苦承诺?若我真放在心上,日后只怕更添苦痛……”
  大手抚过粉颊,沾了她微凉的泪,“你不相信我?我说过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她笑了,低叹透着凄然、疲倦,“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世上想伤我的或许很多,但真正能伤我的就只有我所在乎的人呀厂能伤她的就只有他而已啊!
  一时无语,胸中郁结着烦闷,耳边仿佛又听到那人断言:“莫再寻那位姑娘,否则将会害人害己,追悔莫及……”他可会伤她?
  一路行来,谁也没有再提什么“承诺”、“爱恋”、“伤害”之类的话——像是刻意回避。不可否认,以一个男人而言,他真的是很细心。那种无微不至的关爱让她度过了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但这趁上天不备时偷来的幸福又能多久呢?
  待到范阳,已是五月中。两个月的行程显然是大大超出了预算,惹得那位史大帅大发雷霆也就不难理解。史朝义把她保护得很好,以致她未看到史思明火冒三丈、暴跳如雷的凶相。
  那夜史朝义回房日寸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将她牢牢地锁在怀里。整整—夜,他们谁也没有睡,只是相拥相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甚至连究竟说了些什么都记不得。晕然烛光,静谧满室,只余她低低呢喃与他带笑的应声……
  独立的小跨院。
  除了她和两个丫头,一个花匠外,再无他人。小盈活泼,漪文温婉,都是极可爱的少女。而花匠大李貌似憨傻,岳红纱却深信他必有一身不俗的武艺与机敏过人之处。
  这就是所谓的“金屋藏娇”吧?住在小院里,若无他的相伴,甚至连小院都不能出。保护?真是极为周全的保护,却让她觉得犹如困于笼中的金丝雀。而不可思议的是——她竟会安于这种生活且毫无怨言。日子就在这一日日的守候与等待中过去……
  七月,天气燥热。不知是否因为这天气的关系,她的心也烦躁不安,更多地想起往事。长安,洛阳……过去好像已经离她好遥远……
  苦笑着,她随手揉碎手中的花瓣,指尖染上幽香一缕,嫣红半抹。史朝义已有两日未归,想必又是公务繁忙。
  她也知道,自己爱上的是一个很有野心的男人,断然不会只满足于与她的缠绵厮守、儿女私情。男人呵!是否爱情对他们而言不过是闲瑕无事时的消谴呢?
  松开手,任指间芳华飘落水面。纵是这座院落精巧秀美如坐拥江南美景,又怎能排解心中忧闷?
  牵起唇角,目光掠过花枝柳梢。耳尖地捕捉到那一声叹息:“莫再提了,叫岳小姐听到,反要伤心。”
  “姐姐,盈儿就是为岳小姐抱不平才忍不住要说啊!照说咱们跟着公子也不短了,可没瞧过他对哪个女人像对岳小姐这样用心思,他该是很喜欢岳小姐的呀!怎么还要娶小郡主呢?”
  “男人嘛!即便不是喜新厌旧也是爱权势多过爱女人,若咱们这位岳姑娘也是东平郡王府里的小郡主,又岂会受如此冷落呢?”
  她们说的好像是她呢!呆了半晌,她扬起了眉,唇边流出一抹浅笑。他要娶妻了吗?真是天大的喜讯……
  “两个死丫头乱嚼什么舌根子?还不快去做自己的事儿……”一声低斥让她回了神,遥见大李若有所思地投来一瞥,不禁低垂了眉眼,转身回房。
  他要娶妻了!要娶一个小郡主——那位身兼三镇节度使,手握半数兵权的安禄山安郡王之女。真的是一门好亲事——一桩可让他平步青云的好亲事!这样一桩难得的好亲事,想来不是十天半月便可定下的。可他竟从未透过半点口风。
  史朝义啊史朝义!这就是你的爱?难道他真的不知道,她容得他人的不爱、不怜、不惜,却最最容不得别人的欺骗与隐瞒呵!
  跌坐在绣墩,她痴痴而笑,映人镜中的脸却是惨白如雪。好冷——七月天,怎地竟如此寒冷?她抱缩了肩,好久才醒过来,那冷不是来自体外而是从她的心,她的骨髓慢慢渗出……
  真的好冷——眨了下眼,一滴晶莹的泪落在手背上。
  一刹那,泪水如洪破堤,酸楚再也无法抑制。
  “寒儿……”得不到回应,他再唤了一声。拧起眉,望入幽暗。暗自一叹,他径自走到桌边点亮了灯盏,“为什么不点灯?便是与我怄气,也不必这样对自己……”微微一顿,他看着瑟缩在床上的人影,眉更深锁。
  她又缩回冰冷的硬壳,甚至这次连伪装的妩媚与笑容也未奉半分。曾经的欢笑与哭泣都仿佛只是在他眼前晃过的虚幻。是他——使她的心远离?
  坐在她身边,久久没有言语。岳红纱还以为他就要这样沉默一辈子。是呀!难道她还要奢求他向她解释什么呢?非妻非妾,她有何资格听他的解释呢?
  牵动嘴角,她哑着声音:“恭喜了!”
  “恭喜什么?”他问,阴沉的目光紧紧锁定她无表情的面容。
  难道现在还要瞒她?“你知道的……”她淡淡的,平板的声调掩不住一丝怨怒。
  “你不说我又怎么知道?”宁愿她骂他、打他,也好过她现在这样的面无表情。
  还要装假?还要瞒她?“当然是恭喜你将娶娇妻,前途无量了。”
  “这是你的真心话?你是真的在恭喜我与我那未过门的娇妻?”
  “是!我恭喜你们夫妻恩爱、琴瑟合鸣、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她喘着气,瞥见他飞扬的唇角,眼中暗掩的笑谑。终于再也无法抑制狂涌而来的怒潮,”恭喜你——恭喜你就要娶一头肥得走不动的母猪做老婆!恭喜你要有一头比山还重百倍的大公猪做你的老泰山,又有一头阴狠狡猾的野狼做大舅子……从此后,公猪母猪一家亲,再也不必费心提防哪个来害你。更不用说权势钱财接踵而来,挡也挡不住……真是恭喜你一步登天,平步青云啦!”
  “是吗?真是多谢了!”他带着笑意,“真是没想到,一位知书达理、通六音晓五艺的洛阳美女居然说出这么不堪入耳的话。果然是学得再用心,也改变不了市井出身的陋习。”
  “是啊……我是出身市井、一身陋习、粗俗不堪,可是那是我自家的事,关你史大将军何事?!”愤恨不平、悲凄满怀,她的脸艳红一片,如白玉浮上血脂,“史朝义,我原就不需要你这将军来喜欢我这粗俗女子,是你无端招惹、死缠不放。现在,若是我碍了你的事,阻了你的前程,你尽管明开口,我走便是。犯不着上一刻把我捧在云端奉为女神,下一刻,便把我抛在泥地里还要狠命踩上几脚。我岳红纱所见过男人中再没有比你更无耻、下贱、卑鄙的……你、你简直是让我恶心!”
  “骂完了?”他淡淡地问,甚至嘴角还带着笑,“你知不知道你的脸很红,红得像一个熟透的苹果,天边的霞、开艳的红花都比不过……所以说,女人要有些生气才会迷人,总比僵尸一样苍白的脸好看许多……”
  她一怔,随即吼道:“我好不好看关你屁事!就是难看得像鬼也是我自己高兴……”他们在吵架不是吗?怎么她竟觉得他在赞她?
  “淑女不该这样讲话的——否则将会受到惩罚。”
  “你,你你做什么?”因他的逼近而后退,岳红纱怒道:“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怎样讲话关……关你什么事呵!”
  “瞧,连你自己都讲得理不直气不壮,可见你的记性还不坏,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
  “你说过的话?哪一句,何时说的?我倒真是记不得了……”怎么会忘?什么“上天注定,生死相系,永远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他说的话全是狗屁!早就知道信不得的,为什么偏偏却是牢记在心?到头来最痛的还不是她自己吗?
  “是吗?记不得了?我还当你会牢记着你我已私定终身,互许生死的事儿呢!”轻挑起她的下颌,史朝义带着笑直视她冷凝的眸,“你忘了,我可没忘,你可是我史朝义未过门的妻室……”
  “想来史将军是弄错人了!将我这粗俗不堪的卑微女子错认为那雍容华贵的小郡主。”瞥见他含笑的眼,上扬的唇,她越发恼了,尖酸地道:“你什么时候把我看作什么未过门的妻子了?说什么为了保护我、照顾我,分明就是觉得我不配,才要把我关起来,一辈子见不得光。”
  “你竟这样曲解我。”笑意乍敛,他冷漠的脸庞阴沉得骇人。
  “我曲解你?是吗?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是吗?看来你对我的信任还是不够深呵!”
  “我为什么要信你?逗人开心的谎言谁不会说呢?像你说的那些话,我从男人嘴里听得多了——最起码苏伯玉的话就说得比你真诚得多!”
  “你当我说的都是谎言?”他沉声问,毫无预兆地,一拳捶在床柱上。纱幔簌动,环佩作鸣。
  她乍惊,触到他阴沉的眼,更是心惊,“你,你——流血了。”想忽视他拳中沁出的血丝,却偏是做不到,“喂!”
  见他一动不动地死瞪着自己,岳红纱不禁扬眉,“好!你要耍狠发威,尽管去找你的小郡主好了,犯不着在我面前这么做,倒似我在逼你似的……你、你……有气有怒你尽管说好了,何必对着东西撒气……”气怒未消,泪却已落。化作一声长叹,取了罗帕慢慢扳开他的大掌。待要裹住他震裂的伤口却被他一把握住,血沁透了罗帕将她掌心亦染作一片艳红。
  “不要再提苏伯玉!相信我所说所做都真诚可信!更不准质疑我对你的感情……”
  相贴的掌心,被血渲染的纹脉竟奇异地相接相合。
  岳红纱怔了许久,才开口:“为什么不准提苏伯玉,你是在吃醋妒嫉还是生气?”
  “我妒嫉!妒嫉他先我一步闯入你的生活,付出了感情与关怀,成为你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哪怕是现在,他只在你心中占了一个小小角落或是留下模糊的印象,我也不愿……”执起纤指印上火热的吻,他悠悠道:“寒儿,我不是一个诚实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也可以毫无顾忌、不择手段。但对你,没有欺骗没有谎言……之所以不提与郡主的婚事,是因为觉得根本没有必要提及。为了你,我不会要那桩婚姻的……”
  幽幽望他,红纱木然道:“你的野心到底有多大?对我的感情又有多深?真的抵得过你对权势的渴望吗?”
  史朝义沉吟,终是无法成言。
  淡然一笑,没有说话,任他将自己拥紧。她只淡然道:“若你爱我,当知我心,明白我最容不得的就是欺骗与不公。爱我,就多多怜惜我,体谅我。不管未来如何,不要让我因爱你而感到悔恨……”因为是他,才愿去爱的呀!
  是不是猜疑是情人之间特有的通病?她真的不想再去怀疑猜测,把他曾说的每一句话在心底反复揣测,却禁不住去想:他在哪儿?做什么?身边的人是谁?归来时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又是属于谁?
  整日无事可做,想着这些总有一天她会发狂成癫吧?甩下头,抛开手中的花枝,不理唤她的两个丫头,径自向外走去。
  “姑娘这是要到哪儿去?”还未走到角门前,大李便来阻拦。
  “我要出去。”看着他不赞同的目光,她命令:“把门打开!”
  “姑娘还是留在院中得好。”大李平视着他,神情冷极,不知怎地竟和史朝义有几分相似。
  岳红纱越发着恼,恨声道:“为什么不让我出去?这儿是监牢还是鸟笼?我是犯人还是金丝雀?大李,你又是什么?狱卒吗?”她嘶声厉喝,连身子都在发抖。
  这让两个追上来的丫头都骇怕惶急,“姑娘莫要生气,大李也是为了姑娘好……”
  “为我好?”踱到他面前,她轻声冷笑,“是啊!为我好,堂堂——名将军扮作花匠,确是委屈了你。只不知这番苦心是为了看守我还是监视我呢?”
  “姑娘莫想歪了!”声音一顿,他平声道,“将军待姑娘如何,不必在下说姑娘自然清楚,在下只是奏命保护姑娘而无丝毫恶意。”
  “保护?既是保护就请你让路放行吧!”
  “这……”沉吟片刻,他眼中闪过一丝诡谲,脸上却是露出微笑,“请姑娘准大李随侍左右。”
  无法拒绝,岳红纱只是冷笑。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变成需要人保护的弱女子了。
  信步缓行,岳红纱才觉自己不是在范阳而是繁华京都豪宅深院。那种富丽堂皇比之长安的王公候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唇角微翘,上扬出一丝嘲弄。度物忖人,看这般过分的嚣张与刻意的炫耀,她多半猜得出史思明是个怎样的人了。
  这就是他生活的地方。竟觉不出丝毫他残留的气息,仿佛他从未在这座华宅中存在过。或许,是因为他从没把这里视作一个“家”吧!
  半垂着头,正待依大李之言回转,却突听远处有人唤了她一声。她抬起头,见数人绕过荷花池的回廊行来。为首的正是面带微笑的安庆绪,身边是一锦衣老者。不怒而威的面相,却让人觉不出半分正气,反觉那飞扬的长眉、阴沉的眼隐藏着狐样的奸诈、狼样的凶残。这想必就是史思明了!
  眉眼倒与史朝义有几分相似,就不知他老了之后是否也会变成这般模样?“老”?她是否太过天真太过奢求?她真的能够看着他慢慢地衰老,直到头发白了,牙齿掉了,背弯了甚至老死吗?人家说的白头偕老,并不适合他们啊!
  “数月未见,佳人清减却美艳依旧……”
  安庆绪的话只让她含笑以对,“安将军谬赞。”转向史思明她深施一礼,“红纱见过史大帅。”没想刻意讨好,却习惯性地微笑以对。
  千般妩媚,万种风情却只令史思明皱眉,“大李,这儿没规矩,带了下人在府中闲逛成何体统?!”
  “噫!”安庆绪故作惊讶,“史伯伯竟不认得红纱吗?她可是史兄自洛阳带回的红粉知己啊!”
  史思明面色铁青,恨声道:“那孽畜!竟如此大胆……此事老朽未能明查,还望小王爷恕罪。”
  老奸巨滑的匹夫!安庆绪笑道:“何谈‘恕罪’二字?自古英雄爱美人,人不风流枉少年,庆绪艳羡尚且不及,又怎会怪罪史兄?”顿了一下,他又道:“伯伯放心,这种小事,我是不会让那个坏性子的小妹知道的。”
  “如此多谢小王爷。”史思明笑应,斜睨的目光暗藏杀机。如一支冷箭刺人她的心房,让她一瞬间明了自己的不受欢迎。
  岂非早已知道?活了二十一年,有多少人厌恶她、诅咒她、冷落她,现在再多一个人恨她、厌她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为何心头仍有一丝酸意翻腾?可以预知那场因她而起的战争。这也算“红颜祸水”了吧?她这样想。在听到史朝义回府却未回小院时,她就一直地笑,却连自己都不知到底笑的是什么?是笑别人还是在笑自己呢?!
第五章    
     对史朝义而言,该来总是会来,回避只会拖延解决问题的最佳时机而已。
  史思明看起来并没有生气,至少他的外表瞧上去极其平静。他也知道,对着他惟一的儿子,再怎么生气也是白搭。不知是否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虽然妻妾成群,老天却单单只送了这么一个将他克得死死的孽子,让他无可奈何。
  在他深思中,史朝义只是闲闲地细品清茶。看似悠哉,实将他阴晴不定的神色皆收眼底,知道为了什么事,却不急着开口。
  “朝义,你说吧。”
  “朝义不明白大帅要朝义说什么,又如何开口?”他哂笑,不仅是这二十来年不曾唤过一声父亲,就连态度都轻浮得似乎根本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你知道,我是在说你带回来的女人。”史思明掀起眉毛,极力压抑上升的怒火。
  “大帅是说寒儿——莫非她冲撞了大帅?”史朝义扬眉,犹带笑意,“入秋之后,大帅进补过多,以致肝火过旺……”
  “朝义!”他粗声吼了一声,顿了下耐着性子道:“朝义,虽然你从未把我当做是你的父亲,甚至连声爹都不肯叫一声,但你永远都无法改变自己的身份,你是我史思明的儿子,血脉中流动着的是我史思明的血。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必须尊重你的父亲——我!”
  如果不会死,他真的宁愿流尽一身的血……瞥向他的目光难掩鄙夷与厌恶,史朝义脸上却仍带着笑意,“尊重?我没有想到今天竟会被如此要求,难道大帅真的是人老记性差,忘了所有的一切,竟误以为自己有资格向我提这种无理的要求吗?”把他当做争权夺利工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听那一句代表天下挚爱的“爹”呢?
  敛起眉,史思明沉声道:“我的记性很好,倒是你竟全忘了曾答应过我的事。”
  “答应?我可不记得答应过您要娶小郡主为妻的事儿。如果您的记性真的很好,就该记得我当时可连半个字都没说。”
  “可你也没反对呵!”
  “不反对是因为当时这桩婚事对你我都有好处。而现在,娶一个我不爱的女人对我可一点好处也没有。”
  “你根本不需要爱她,你只要把她娶进史家就够了。
  至于三妻四妾、红粉知己还不都随你自己的心意。”
  史朝义笑了,定定地看着他,“从前,我也是这样想,但遇见她之后,我就一直在想‘男人还真是自私,自己想享齐人之福,却偏要喜欢的女人为自己守着、等着,甚至还要去嫉妒在他自己未出现之前的男人,您知不知道嫉妒的滋味很不好受,那就像一根刺哽在喉间却拔不出来,更像一种毒慢慢腐蚀你的心你的肝……对了!您怎么可能明白呢?您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又何来的嫉妒呢?”他真是对牛弹琴了!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混蛋!这辈子对他说的话大概只有今天最多,却是莫名其妙的一堆浑话。
  “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也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他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道,“请大帅去推掉小郡主的婚事,我是不会娶她的。”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史思明又气又急,气呼呼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我知道。但那后果是我承担得起,您也摆得平的,不是吗?”他微笑,极笃定地说,“如果您会因这种事而被满门抄斩,那就真是白跟了王爷二十几年了。”淡笑着,他看似恭谨地施礼,缓缓退出,再也不看他一眼。
  他的背影渐渐隐没于苍茫暮色,史思明颓然跌座椅中,狠狠地骂了一声:“王八蛋——”
  在焦急的等待中竟也可以入睡,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因他温暖的拥抱,轻柔的吻自昏沉中醒转。她只是微笑,一句话也没有问。
  “不问是因为你相信我?”他在她耳边低喃。
  她淡笑以对,“或许不够多,但我正在学着信任你。”
  真的可以把自己的未来交托在他手上吗?纵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她也不愿去想。他会带给你幸福——那个在脑中回荡的声音呼啸如风,却总也吹不去那深埋于心的怀疑。
  这是他喜欢的答案。他微笑,头搭在她的肩头,任她倚人怀中,“我会是个好丈夫,你也会是个好妻子。”
  岳红纱沉默,终道:“世事难料。你不觉得现在说这个还太早吗?或许有一天,你未必会娶,我也未必会嫁……”
  他皱了眉,玩笑似的道:“真的不想嫁我?你知不知道小郡主可并非如你所言,是头走不动路的肥猪,而是人如其名,真真正正,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呢!”
  “是吗?那真要恭喜你有艳福了!”没抬头看他,她只半合了眼低应,任笑从心底溢出。
  她真的是喜欢史朝义——喜欢两人独处的感觉;喜欢他温暖的怀抱;喜欢他强健的臂弯;喜欢他偶尔的戏谑;喜欢他对着她的笑容;喜欢他低低唤着她的名字。喜欢,很喜欢……她想,就这样跟着他一辈子好了,便是没名没分的也没关系,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好了……
  她一厢情愿地想着,却没人想遂她的心思。
  一大早,史朝义刚走,就有人气势汹汹地上门兴师问罪。若是个未经过世面的小女孩必会被这面色铁青、怒火中烧的史大帅吓得三魂少了七魄吧?第一次,她如此庆幸自己历经苍桑、风雨,以至毫无惧意。
  史思明不耐地掀起眉,看她盈盈下拜.犹带妩媚笑意,不禁冷哼一声,发难道:“果然是见过大场面的,难怪会迷住朝义。”
  嫣然巧笑,岳红纱漫声道:“大帅言重了,乡野村姑哪里见过什么世面……何况似大帅这样的达官贵人,岂是小女子一介寒微所能轻易见到的?”
  史思明一笑,寒声道:“伶牙俐齿,能言善辩,不愧是烟花国中的花魁!”
  心上滴血,面上媚笑却未减分毫,岳红纱悠然道:“不敢当大人谬赞,无才无艺一小女子何敢称魁呢?”
  闷哼一声,史思明沉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本帅也不想和你拐弯抹角。单只一‘句——你要多少钱才肯离开?”
  “大人是在花钱买儿子吗?”她冷冷地笑,“大人可知在大人眼中,他或是有价之物,但于我心中——却是无价!”
  “无价?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无价的!生命、情感、尊严,但凡出得起价,皆可踩于脚下。”
  “大人出得起钱,可还得看我肯不肯卖……”翘起唇角,她冷冷道,“就不知大人眼中的货物知晓此事会有什么反应呢?”
  “你若聪明,便收下银子走得远远的。你自己也清楚,像我们这等人家娶小妾即便不是名门闺秀也是小家碧玉,任你再多心思、再添娇媚,断不能人主史家……”
  “是吗?朝义他也多次向我求婚,我却一直未曾应允。
  但现在一听大人这番话,倒颇感兴趣。想来史家不会让我觉得无聊的……”
  “你敢!”好恼!一个史朝义气不死他,便再来这么个厉害女人让他早死吗?
  “大人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可就喝不到那杯媳妇茶了。”温言笑语,暗藏嘲弄,听在史思明耳中更添炙怒。
  “好个给脸不要脸的小娼妇!既你不知好歹,就休怪老夫手辣心狠了……”原可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上,但现在怒极攻心便再也顾不得许多了。
  见他腾地起身,面现狰狞,杀机毕露,岳红纱居然还能笑出来,“大帅沙场争战多年,难道如今倒要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下此毒手吗?”
  史思明未答,只再走近两步。岳红纱静立不动,也不知是骇怕得动不得还是有忖无恐,只是柔柔地半展笑意。
  史思明一时倒也疑虑,近了身迟疑着还未拔剑,门却突然被人撞开。一人抢前几步挡在岳红纱身前,正是面无表情的大李。
  “好!好……竟连你也敢跟本帅作对了!”史思明瞪着他,身子微微发颤。
  “不敢!军令在身,不敢有失,还望大帅海涵。”
  “好!朝义还真是懂得用人,竟令麾下第一勇将来保护一个人尽可夫的下贱妓女!好!真是太好了……”
  岳红纱半敛着眉,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直觉他正在暗暗冷笑。倏忽之间,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好似一锅滚油尽浇在头脸。
  “下贱?!何为下贱?纵然我出身风尘,却又碍着谁、害着谁来?若我这样一个为生存挣扎的女子也属下贱,那等背主求荣、欺辱良妇者又是什么——畜牲吗?”
  “贱人!”咬牙切齿的一声怒骂,史思明一巴掌掴出,却被人轻而易举地抓牢,“大帅何苦呢?”
  “好!好……”面对年轻力壮的汉子,史思明只能冷笑,心上又泛起无力感。或许,他真的是老了——面对孽子、大李和这可恶的贱女人时,他不得不承认。然而他又是多不情愿呵!不想老,不要老,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啊!
  见他一步步退出,大李缓缓抬头。一双漠然得近似灰色的眼淡淡扫过她赤红的面颊,然后慢慢退出。脚步声渐远,终听不到,四下一片寂静。岳红纱无力地跌在椅上,捂在脸上的双手沾满了凉丝丝的泪。
  她没有对史朝义多说什么,史朝义也没有问,但其实在这栋大宅里人人皆知一场战争已经开始。
  因吏朝义的坚持,史思明变卖了千顷良田、数栋华宅以及珍藏数年的古董珍宝,以过半的家财推却了安史两家的婚事。虽然爱财如命的安禄山最终收下了谢罪礼,却并不是太情愿。而史思明更是如丧考妣,反是安庆绪得了代为说项的重谢,又卖了个大大的人情,自然开怀,含笑的声音甚至透着戏谑一一
  “也难怪朝义要解除婚约了,又有哪个男人舍得下这般千娇百媚的美女而去娶媚兰那样刁蛮任性的小丫头呢?!”
  媚兰?!是小郡主的名字吗?那个未曾谋面的情敌……岳红纱奉上玉盏,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却已心思百转,暗自沉吟。
  像她这种女人,大抵是被人骂作坏女人、狐狸精的。
  从前在怡春楼时,虽然从没哪个贵妇千金舍得下颜面跑去“怡春楼”撒泼耍狠,但那些恶毒的咒骂总是有意无意地钻入耳中,记在心上。有时候,她也觉得无辜。如果两个人的感情牢固得无隙可击,纵有再多的诱惑也未必会让其变心吧?
  恋上史朝义,她才真的懂得了那些女人的心,也有了患得患失的感觉。原来,担心会被人遗弃忘怀的感觉是那样的难过。可能真的有一天,史朝义会抛下她,忘了过往的恩爱,恋上别的女子……真有那一天,她也会伤心欲绝的吧?伤心,却绝不会在他面前流一滴眼泪,更不会纠缠乞求以至让他看轻。毕竟一旦恩爱不再,再多的悲凄挽留也只是让对方生厌罢了,怎还能再奢望得到他的怜惜呢?
  她只会像一只受伤的狐,蜷曲于黑暗的洞穴舔拭无望复原的伤口。
  每思及此,她总是觉得悲伤而又无比骄傲。毕竟她是岳红纱,一个视尊严重于生命的女子!
  “媚兰如何?”史朝义笑着问安庆绪,大掌轻握她小巧的手。
  “还会如何?你总不是希望她因你而痛不欲生吧?”安庆绪淡笑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媚兰虽是他同父异母之妹,一向却不是很亲近,尤其胞兄正与他争夺世子之位。
  因此,他才竭尽全力相帮史朝义退婚。不管怎么说,多一个心思难测的朋友总比把他推到敌人那边好吧!目光一闪,他笑道:“是你这鲁男子也会怜香惜玉了,还是男人的虚荣心作祟呢?”
  岳红纱心中一动,却半带笑意地娇嗔道:“小王爷好偏心!明知他是个不知怜香惜玉的鲁男子,却只心疼自家的妹子,偏把小女子往火坑里推……欺负人家,人家可不依啊……”
  “噫!我还道是他把你从火坑里救出的,怎地转眼之间他又成了火坑呢?”一声轻喟,让她僵住了身子。未曾转身相望,但见史朝义目光一闪,起身笑道:“未知小郡主竟有雅兴过府一游,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史大哥不必客气,媚兰是听说府上有绝色佳人,仙乐妙舞,竟连我那个向来对女色不怎么有兴趣的大哥都来聆听天籁之音……也想来凑凑热闹!”眼波流转,语意婉然,却偏偏是蓄着令人齿寒的怨气。
  这是个值得一顾的情敌。果然是生在阴谋诡计不断的大家族中,杀人也不见血呢!
  回身盈盈一拜,岳红纱徐徐抬头。目光乍撞即分,岳红纱却已看清她眼底掠过的惊艳。她又何尝不是惊艳?史朝义说得没错,这位小郡主的确是位美女。明丽可人、娇俏多艳,尤其是眉间那抹飒爽英气透着漫不经心的洒脱,宛然便是黄昏时分飘过天际的彩霞,炫目惊心。
  咦!原来那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不过是句不实的传言呢!瞧这安媚兰哪里像那位据说“腹垂过膝”的胡人老爹呢?不过想来也是理所应当,想那安禄山纵是体胖如猪,所娶的妻妾却必是人间绝色。这就不难解释为何肥猪一样的老爹所出子女却是俊美出色了。
  “这位姐姐就是从洛阳而来的大美女?中原美女,果然是不同凡响。”略带轻蔑的语气,却未让她生气。是因她明净的眼中只盛着满满的好奇,而敌意只有那么一点点。
  “小郡主才是真的美呢!”不是献媚,而是真这样认为。虽然她不似平日所见的胡人般一统穿着汉装(她一直在想或许安禄山表面上口口声声自称胡儿,其实却是极避忌胡人身份的)。反穿了适男适女的胡装,贴身的曲线,窄短的袖,极利落的感觉。甚至连三千青丝都只简单束成长辫,在身后晃来晃去,或许是少了那么几分柔媚却显英气逼人。
  “是吗?”安媚兰扬眉,怀疑地看她。
  “小郡主不该怀疑我的眼光——不都说只有女人才懂得如何欣赏美女吗?”开玩笑!她可是阅尽天下美色,眼光独到的洛阳第一鸨母呢!
  “哦!”面色稍霁,安媚兰一时倒不好开口。其实她也并非是故意来找碴,说到底,这桩婚事的决定与解除都未曾征询过她的意见,自然也没太多的感觉。何况她和史朝义自幼相识,虽不相厌也未喜欢到非君不嫁的地步,甚至有时候想想要和他那样深沉的人过一辈子还真有那么点惶惑无措。所以,基本上——嗯!就说老实话,她对不用嫁给史朝义这件事简直是乐翻了天(当然,这事儿是绝对不可让人知道的)。
  但是,但是——她是不想这样做的,但如果她不做,回去又要被那些所谓的亲姐妹冷嘲热讽,说她是任人夺去未婚夫而毫无反应的弃妇。被人嘲笑的滋味很难受呢!好吧!就冲着这漂亮姐姐赞她美丽的分上,她就只小小地意思意思好了。
  “美酒佳肴当前,又值风和日丽,如此良辰美景岂可无丝竹之声,妙舞之态呢?翠儿……”她回头唤一直立在她身后的侍女,“正巧我这贴身侍女粗知乐理,不如就由她奏乐,请姐姐曼舞一曲如何?”虽未明说她是青楼舞姬,但如此叫她于众人面前舞蹈,且是与丫头并提,也是一种污辱吧?!
  史朝义顿住酒杯,却未开口。他的寒儿不会被这种小事难倒。
  有那么一瞬间,屋子里没有声音,仿佛突然静止一般。每个都在想着、等着她的答案。而她就在这静寂中抬头,展露令人心醉的绝美笑容。这笑不是虚伪的应酬,而是实实在在从心底溢出的。
  “为你一舞……”她悠悠笑着,却只望着史朝义一人。
  迎着她含笑的眸,史朝义看着她慢慢走出,不知不觉地目光只随着她……
  夏末的午后,空气中浮着花的馨香,风是轻的、云是淡的,就连自枝头堕下的花瓣都是柔的,像是一场花雨。
  而她,就那样慢慢地走到阳光下,走进清风里,一身银白的衣裙映着阳光炫出七彩的虹。
  举手投足,皆优雅而迷人。就连拔下玉簪,任乌发如水泼泻的动作都似一个曼妙的舞姿。倏忽转身,长发成弧,华丽而优美。她明亮如星,迷离如夜的眸只望他一人,好像在倾诉:“这是为你而舞!任千万人面前,眼中也只有你一人……”
  见过无数舞姬的妖娆曼妙,却仍很难形容她的舞姿。
  飞旋的舞裙下,她有一双舞者必备的修长美腿。不可否认,这是一双会吸引所有男人目光的美腿。但她的舞蹈却并非只是一双腿,就连她的手、她的衣裙、她的长发、她的眼波、她的浅笑都是在舞蹈。
  那样的轻盈欢愉,是一只蝴蝶还是一阵清风?当她飞旋起舞,仿佛已经不是那个岳红纱,或者该说是一个忘却生命中全部苦痛的岳红纱。她是花的精灵、风的精灵、云的精灵,用她全部的生命、全部的感情在为他舞。
  为他而舞,就连飞扬在风中的每一根青丝都在纠缠他的心,就连腕间发出脆响的玉镯都在发出爱的呼唤……
  当她在阳光下、清风里、花雨中飞舞,他的眼中、心里都只有、只能感受到她正在用身体不停地传递着爱的讯息。
  “纱舞春风”,他模糊地想起许久前在洛阳怡春楼看过的横匾。现在,他有点明白了。
  金秋将至,但在她旋舞之时只会是春天——暖阳、清风、花溢香气……
  从前听过那位“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善舞,一曲霓裳羽衣舞醉人心弦。不知怎地,他竟有些了解那个“沉迷女色,荒废朝政”的无道昏君了!一曲绝世倾国之舞,若是他,也必醉之爱之珍之惜之——这一世,只许为他而舞……
  她从来都不觉得安媚兰会是她的情敌,甚至直觉两人会成为朋友。而那一天之后,安媚兰果然常常到史府来找她。套用一句她辗转听来的史思明大帅的话:“又一个人被那小妖精的狐媚之术迷住了。”
  所谓的被迷惑——想来是指史朝义,两个忠心的丫头,外加忠心的大李,肯为她说情又格外善待(是为笼络人心吧?)她的安庆绪等人。想来无趣得很,她迷惑了谁?
  又稀罕迷惑谁?欲加之罪……不过以一个手握重权的元帅咒骂出那一声“小妖精”,倒是很——有失身份!但想到他并不怎么高贵的出身(这样说是客气,照史朝义自己的说法根本就是卑劣下贱的市井无赖),也就不甚意外了。
  人一旦相处久了,自然会产生感情。岳红纱倒不介意别人说她攀龙附凤搭上东平王府的小郡主,只是怕人怪她带坏了小郡主——那可要天降六月雪,成就一桩天大的冤案了。
  真正相处熟了,才知这小郡主压根就不是盏省油的灯,真不愧是安庆绪的亲妹——家学渊源,狡猾得没话说。
  原来她当初也并非想嫁史朝义,甚至还想过婚前逃婚上演一出“红拂夜奔”。问她可是另有心上人了,她支支吾吾了半天,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当下,岳红纱差点没背过气去。天!这妞子还真是胆大,她干算万猜也万万想不到这安媚兰恋上的竟会是个——和尚——那种削了发,烙了香疤,诵经抄书化缘吃素的真和尚。
  据说,在她很小很小,亲娘还在的时候……
  那是一个很遥远的故事,却注定了乱世中的一段纯情(或许——说不定——也许是孽缘呢!)之恋。
  她听了很感动,却仍是质疑他们的未来。毕竟,他们要冲破的不只是世俗的眼光,还有那种近乎神圣的信仰。咦!瞧她挺闲的,居然还在为别人担忧,可连她自己的事儿都还没真正解决呢!
  虽然史朝义没有向她提及,她却知道他向史思明提出娶她为妻,史思明一口回绝,却又在他的坚持下勉强同意纳她为妾。言下之意让她那种出身的女人进史家门已是天大的恩赐,还想成为名正言顺的史家夫人,简直是痴心枉想。据说,史大帅那狰狞的恶相,若非一言不和史朝义拂袖而去,他八成会毫不犹豫地打破史朝义那颗居然想出什么“大人非我,安知我心,请不要污辱我的感情”之类话的死木头疙瘩。混账东西!放的都什么狗屁?!
  “在想什么?”史朝义拥着她,一脸的谦然。这样宁静的夜色,实不适合说一些或是想一些煞风景的事,但他禁不住要去想呵!其实,他大可不顾一切地带她远走高飞,但如此势必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他并非是没有吃过苦的人,也不怕再吃辛苦。但“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多少年的忙碌,他为的不就是一个“权”字?他实是无法舍弃多年的苦心经营。
  抬头望他,岳红纱笑了,“未必要嫁你才会圆满,便这样和你一辈子,我也愿意……”终于说出要说许久的话,如释重负,轻松许多。
  他半侧了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笑:“那怎行?这样的煎熬我可受不了一辈子。”
  她微怔,猛地便红了脸颊。
  然后,那一夜,她婉转相留,有心将一切交托予他,他却拒绝了。他很正经、很认真地说了一段令她极为感动的话:“我不是没有经过情欲的毛头小子,但是那些女人从来都不是我所喜欢要娶为妻室的你。因为是你,我愿意等,一定要把那最美好的留在娶你的新婚之夜。这不只是尊重你,也是尊重我和尊重你我之间的爱……”
  她若不为之心动心跳,那一定是她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说这样的话,那种感觉好像自己也是被人捧在掌心、疼在心口的珍宝,是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
第六章    
     一大清早扯了两个丫头在史家大宅里闲逛,多少是存心气史思明的。她是气昂昂的,但那两个丫头显然没什么胆子,一直怯生生地落后两步。而五步外则是冷着一张脸、活似谁欠了他万两黄金似的大李。
  一行四人在宅子里绕了大半天,虽未遇着人阻挠,可也没得到什么殷勤招呼。单只瞧那些护院守卫丫头的眼神,也知她还没有身后的大李受欢迎呢!也幸亏她生性豁达,要不然还真是要气死了——但既然如此,为什么心里还会不舒服呢?
  喧哗入耳,好像是有人争吵。她却似终于找到宝藏笑开了眉,“小盈,那里住了什么人?”
  “东……这东边园子住的是大帅新近娶的九夫人。听说这九夫人原也是江南名门望族,因家遭变故.老母幼女携私而逃,后来碰着了大帅就成了九夫人啦!”
  噫!真的连小妾都是千金小姐呢?纵是落魄也是出身大家,史思明倒也不是撒谎。
  “那边好像很热闹,不如我们去瞧瞧……”瞥见两个丫头拉长的脸,她不由地扬眉, “你们放心好了,我不会又惹事生非,我是说真的,请不要用那种怀疑的眼光看我……”
  “若是真的才怪呢?”齐齐调头,那声感叹在两人心中回响。这世上最苦命的就是她们这身不由己的小丫头了!苍天啊!下辈子再也不要再让她们做丫头了!
  风过,拂落花瓣如雨。有点凉,真的是近秋了。绕上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便可看清那栋红楼的全貌。但岳红纱看的却只是花间小亭中的背影,好像似曾相识。面对她的两个女子虽非绝艳却也美丽,只是一脸凶悍反破坏了女子柔美之态。而她们发火的对象正是背对她的女人。
  “九夫人!”嗓音再拨高几度,女子的眼中冷意十足含着轻蔑,“难道九夫人真的没有听清咱们姐妹的话吗?”
  “小贱人故意装聋作哑!”这一位显然厉害许多,“狐狸精!你有胆霸着大帅没胆承认吗?”
  狐狸精!好熟——敢情这位九夫人与她同病相怜呢!
  九夫人幽幽一叹,终于开口:“两位姐姐太抬举了,小妹能得大帅恩宠已是大幸,又怎敢不自量力,枉图夺他人之欢心呢?我想……若是二位姐姐肯再温柔体贴一些,或是多多修饰妇容,便是赶也赶不走大帅的。”
  “贱人!”一声河东狮吼,幸好还未扑到已被人拦下。
  “九夫人以为这样便能激得了咱们姐妹吗?未免太小瞧人了。”
  “小妹岂敢小瞧了姐姐。”声音透了一丝笑意,就连眼角眉稍都带着笑,“小妹入府半载,前前后后也有不少姐姐来‘拜访’,倒真是五夫人和八夫人最最沉得住气了。”
  “我姐妹二人何等身份,又岂会与尔等粗俗女子—般见识?”笑话!那些商贾之女怎配与她官宦之后相提并论。
  “所以……今日见了二位姐姐,小妹还真是吃惊,几乎以为是小妹自己眼花看错了人呢!”
  含笑带着嘲弄的声音好熟,一定是相识的,可又会是谁呢?
  “以你一落魄之人,倒真是狂妄得可以……”竟还敢嘲笑她,真是不知死活!
  “小妹的确是家道中落,既无大笔嫁妆为大帅锦上添花,娘家又无人帮大帅办事分忧,更没有情真义重的妹子在我人老珠黄、恩宠尽失时助我重拾欢心……哎呀!小妹年轻不懂事,说错了话姐姐可莫生气。”最要紧的是拉住那暴怒的母狮,町别让她毁了人家美美的脸蛋……
  这人是谁?是谁?仿佛有一个名字要从心口跳出,却一时记不得。
  “好说了……”好恼!纵是人人皆知的事实,但此刻从她口中说出却是刺人的痛。
  “那小妹就安心了。”呃!还是不要再说得好,看那两张铁青的脸,不论是把对方气晕过去还是她被人痛殴,好像都不太好呢!
  小妹?小妹!好熟悉,好像许多年前在杜家老宅里也曾有一个人在她面前如此虚伪多礼,如此自称小妹,是她吗?!
  岳红纱略一迟疑,咳了一声。那两个女人抬头见着她,眼中闪过惊惶。她却只牢牢盯着那缓缓回首的白皙面孔上,果然——是她!
  乍然受惊,伊春儿惶然垂首,掩去所有的不安。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
  笑施一礼,岳红纱似乎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道:“红纱见过几位夫人。”
  慌忙后退,二女苍白了脸,仿佛见着了蛇虫鼠蚁般尽现厌恶之色。然后极其高傲地仰着头离去,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差没从鼻子里哼出轻蔑了。岳红纱甚至还可听到她们的小声呢喃:“倒霉!怎么会碰上那个下贱东西呢!”
  话听得清清楚楚,却惟独岳红纱一人保持了笑容,“瞧你们,人家骂的又不是你们,干吗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你们也都回去吧,我想和这位九夫人聊聊天。”
  伊春儿缓缓抬头,迎着岳红纱含笑的眸,伊春儿终于抬了抬手,屏退远处侍立的婢女。
  “你为什么在这儿?”
  “来拜访九夫人呵!”
  “你到底为什么来?来做什么?”伊春儿再逼近一步,连眼睛都红通通的。
  岳红纱一笑,只道:“我都不知九夫人的亲娘居然还活在世上呢!”
  “不关你的事!”再也受不了她的顾左右而言它,伊春儿拦在她面前,“你到底想做什么?”
  耸肩淡笑,岳红纱轻声道:“许久未见,何必一见面就把我看作仇人一样呢?我还以为你最起码也会请我进房喝杯茶呢!”
  抿紧唇,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请了她入房。
  “很漂亮呢!”打量华丽房间中的精巧摆设,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古董架上的玉雕,“没想到这尊玉观音你还留着,不怕让人知道了这是贼赃而暴露了身份吗?”
  “知道了又怎样?你以为会有哪个捕快敢冲到大帅府来捉拿大帅最宠爱的妾室吗?”伊春儿冷眼看她,“如果你想像当初一样来威胁我,那就大错特错了!需知我可不再是当初的伊春儿,不会再怕你分毫!”
  “看来……这两年你真的是经了不少事……”目光闪烁,岳红纱淡道:“你该担心的不是让人知道你是个贼,而是你的出身……你也看到了,刚才那两个女人是怎样的神情——你说若是她们知道了会有怎样的后果呢?”
  “你敢!”伊春儿怒容相向,寒声道:“你究竟要怎样?我是得罪过你,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又何必苦苦相逼,不肯放我一条生路呢……”深吸一口气,她极力回复平静,“我是卑鄙无耻、恩将仇报,我知道自己是个坏女人。但我也无非是想要过得好些罢了,难道你敢说你自己从来都没做过错事吗?你瞧,我现在岂不是为自己的错付出了代价……”
  “你不喜欢待在这儿,可以走啊!”
  “走?我能往哪走?即使我已有能够重新开始生活的资本,却还是逃不出权势的掌心——女人呵!除了讨男人的欢心还能怎样过活呵?”她抹去眼角泪痕,吸着鼻子道,“其实说起来我还真该感激你迫我离开杜家,又指点我取了足够的盘缠——我倒忘了,自己竟一直未给你这同伙分过赃呢!”
  “你确实是该感激我,若不是我,你至多不过是富商杜白石的妾室,又怎会以千金小姐的身份嫁入豪门呢!”笑睨着他,多少是有些嘲弄的。
  伊春儿却怒哼:“呸!你以为嫁人豪门有多幸福?我是九夫人——九夫人呵!前头的人压着你、恨着你、骂着你,还要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又有新妇进门……侍候着老的、畏着小的,怕着狠的、又要讨好得势的,你怎么能够了解那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还要笑脸相迎的可悲呢?这宅子里只要是个人就比我活得有尊严——那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算了,我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岳红纱,如果你想从我身上捞到什么好处,怕是要失望了。如果你愿意就把那尊观音像拿去,从此便当做素不相识,两不相关。”
  “我想你是误会了!”岳红纱皱着眉,忽然道:“我不是来破坏你的生活,也不是来敲竹杠。甚至在我跨进这座院落前,根本就不知道会遇见你……的确,从前因为我们不是朋友,但至少现在我们并:不是敌人。事实上,在这座院子里,我们可以成为最好的同盟。”
  “你要和我联手?”
  “是!现在我们要面对的敌人可是有很多呢……”盯着伊春儿渐缓的面色,她含笑道:“既然你我都不打算妥协投降,那就狠狠地回击吧厂就是现在,回击漂亮的—拳,让史思明知道她也不是个好惹的人。
  她可能算不上是个好棋手,但至少可以发挥红颜祸水阴险毒辣的本色,把这个宅子搅得鸡犬不宁,让那位史大帅心神不定,怎么看这都是一件很有成就的事。
  可能女人真的是很适合耍这些小手段,而她算是个中翘楚。先是一颗燃着醋味的火球引发了一群妒妇的混战;再来使偷钱的贪心仆佣当场现形,连带揭破那个不知是第三还是第四的小妾与护卫的奸情;最大快人心的是传出史思明卑劣下贱、令人不耻的过去,一时间流言像瘟疫一样迅速散播。范阳百姓纵是不敢当众耻笑,其不光彩的过去也会窃窃私语。“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是那位孔老夫子说的吧?不知史思明有没有看过,若他看过的话可能就不会如此轻视她了。
  初秋,范阳已冷。不知洛阳花可还香,柳可还绿,人可还安好?
  这日,闲闲地与伊春儿对座。和旧日的敌人相对饮茶,闲话家常,的确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人一旦太过贪心就会受到惩罚。所以,齐人之福不见得是种幸福……”她的话只引得伊春儿冷笑。
  “你以为自己报复得很彻底吗?”
  “至少他现在很烦恼——不是吗?”
  “为女人?不过是几个妾争风吃醋罢了,有什么值得烦恼的?如果没有女人为他们争风吃醋,他们又怎么会有成就感呢?”
  “男人的虚荣心……不过他还是丢尽了面子。”
  “丢面子?你以为他会让家丑外扬吗?你的报复不过是害死了一个寂寞难耐的女人和一个经不起情欲诱惑的男人。”
  岳红纱沉默。她本心并无害人之意,却在无意中害死了人,“害死无辜的人,我错得很离谱是吗?”
  “你在后悔?”看了她好半晌,伊春儿嗤笑,“无所谓对与不对,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不会有更好的结局……岳红纱,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变得好奇怪!从前的岳红纱根本就不会这样问我是否错了?难道你以为像我们这样的女人还可以做圣人吗?”
  “我没想做圣人,只是不想愧对自己的良心而已。可能这一辈子,我不是好人,但至少还是个真正的人。”
  目光闪烁,伊春儿看她许久,终于道:“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多争什么名分地位的,只要牢牢抓住他,抓住这个飞上枝头凤凰的好机会——这世上,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机会成为娘娘的,尤其是我们这种女人就更难得了。”
  “你说什么?”她眨了下眼,觉得可笑,“什么娘娘?”
  伊春儿扭过头去,似知失言,“我不是个很有头脑的女人,而男人一向都不会提防像我这样的女人。枕畔缠绵,往往会说出些不为人知的隐私……”
  “我知道史家父子都是很有野心的男人……但你刚才——不会是要告诉我他们想篡位做皇帝吧?!”
  纵知四下无人,仍禁不住四下张望,伊春儿轻声道:“这世上还有不想当皇帝的男人吗?谁不想三宫六院,富掌天下,权操生死呢?不是不敢想而是不敢说、不敢做罢了……”
  “我在长安、洛阳的时候便已听闻安禄山要造反,却没想到连他都想做皇帝……”好想笑,却分不清那压抑在胸口,哽在喉间的苦涩感究竟是为什么?
  好想见他,可是见了又要说什么?她几乎可以想象他含着笑将她拥人怀中,“我想做皇帝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我是乞丐,还不是一样是那个爱你、疼你的史朝义吗?”
  一样吗?如果他成了乞丐,她心依旧。但他不是要当乞丐,而是要做一个谋朝篡位的皇帝啊!
  皇帝?!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所爱的男人会有那么大的野心。从古至今,还没有哪一个青楼女子登上皇后的宝座吧?这比武则天成为史上第—个女皇帝还不真实。
  真是让人满足的虚荣感,可是就算真的成了皇后又怎样?再尊贵的身份也不过是他身边的一个女人,再也无法成为他的惟一……
  无力地靠在柱上,额头抵着木漆的凉意仿佛透进心底,再慢慢地泛出体外。好怀念他的温暖和那些靠在他怀里取暖的日子呵!
  “朝义——”她低低呻吟,压抑不下心中的渴求。
  或许,她现在惟一该做只是投入他的怀抱告诉他她有多爱多爱他……但当她在门前顿住脚步,下意识地隐藏起来。许多事大约总是要过了许久以后才知道,再多的感情都抵不过现实,如果她早知道会听到这些,就算让她打断自己的腿也绝不站在这扇门的外面。
  “史兄,你也知道此刻我纵有心相助也帮不了你什么忙,父王为上次退婚之事对你极度不满。所以这次要上奏朝庭的将领名单中才会没有你的名字……史兄,因为我们是朋友,我才不得不实话相告。上次父王答应退婚,完全是看在钱的分上,若是让他知道你是为了一个……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史朝义抬起头,半眯了笑眼,“小王爷以为朝义会是那种为了一个女子而放弃大好前程的傻瓜吗?”
  “你是不像那种人,可你现在的确是在做那样的事。”
  “史某与小王爷也算是多年相交,难道小王爷不知史某最大的心愿吗?”
  “斗跨史大帅,取而代之。”要不是知晓他的心结,明了他的野心,他又怎敢用史朝义这样深沉之人?
  史朝义微笑,连声音都透着掩不住的欣喜,“小王爷不觉得这次损失最重最心痛的人不是王爷而是史大帅吗?”
  那倒是不假!目光闪烁,沉吟许久,安庆绪终道:“那位岳姑妨难道对史兄而言不是很特别很重要的存在吗?”
  史朝义一笑,平声道:“这世上又有哪个女人不是特别的,就像小王爷最近纳入金屋的那位菊嫣姑娘不也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吗?”
  “不错不错,每个女人都是特别的……”纵声大笑时,他倏忽止住,突兀地开口:“就请岳姑娘为我一舞如何?”
  一阵沉默,就连门外的岳红纱都为之屏息。只见史朝义慢慢放下手中酒杯,缓缓抬起头,一脸的平静,“好!”
  一个“好”字,如闷雷轰入耳中,几乎炸毁了她整个世界。怎能忘记那个晚上史朝义拥着她那炎热的吻,“你诱惑了我……”他带着笑在她耳边低语,“答应我,不要再让任何一个男人看你起舞。今生今世——只为我!”
  她许下了誓言,而今先背弃的却是那个请她许下誓言的他……
  她真的是想不明白,那个男人到底有多爱她?为她拒婚,许她未来,却要把她献给别的男人。她究竟算什么?一个礼物,还是一件有利用价值的工具?
  镜中的女子对她冷笑,是笑她的一时痴迷迷失了自己,还是笑她愚笨看不清事实真相?或许,或许那不过是又一场的虚应敷衍。更或者根本就是她眼花耳聋以至错看错听。
  不可能的!那个男人绝不会像她所等待想象一般走到她面前对她说:“去为那个男人起舞!我把你献给了别的男人,以期许得到更高的官衔……因为爱我,来做我通往皇帝宝座的奠基石吧!”多可笑,他怎么可能对她那样呢?
  抱着肩,她发出干巴巴的笑声,口中却是涩涩的苦味。脚步声,敲门声,门打开的一刹那,她的心脏都仿佛停止。该怎样面对他?
  但是来的人不是他而是大李。他恭敬地施礼,然后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她,岳红纱也就这么静静地回视他,一句话也不说,直到他先开了口。
  “今夜宴请小王爷,少主请姑娘为其献舞。”他说这话的时候极其有礼,声音也很平静,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极普通的小事。
  小事?!岳红纱冷笑,平心静气地问:“他为什么自己不来对我说?是觉得不好意思还是根本就说不出口?”猛地起身,她直直地瞪着他,“你为什么敢来说这些话?是以为自己有这个资格还是准备以你的功夫在我不答应要求时强迫我呢?”
  大李看着她,突然道:“为什么不答应?你不是少主的女人吗?”
  牵起唇角,她却无法笑,“因为我是女人,我爱他,就必须为他牺牲自己吗?这是哪门子道理?”
  “一夜的时间很短……对你而言,并不是很为难……”
  “不是很为难?哼!你为什么不干脆点说——反正我的身子已经是不干净的,活该让人作践……你是要这么况的,是吗?”
  大李皱着眉,很难想象那张憨厚的脸孔也会有那么凶恶的表情,那是让她几乎心寒得不耐与厌憎,“你是少主生命中的——个错误。因为你的出现,而令少主错失了良机。而现在,不过是要牺牲一次你卑贱的躯体,你都不肯,还有什么资格说你深爱着少主?!”
  “错误?我对他而言竟不过是一个错误吗?”她痴痴地笑了许久,然后淡然道:“好!我知道了……”
  “我叫小盈她们过来帮你梳洗,给你半个时辰够了吧?”纵是没有半分愧疚,他仍避开了那黯淡无神的眼神。
  “不必麻烦,你尽管回去复命。”透过菱花镜,可见他冷厉的眼,“我不会难为你的……你瞧,今晚的月色好美……”
  月色?灰蒙蒙的天,亦非满月,哪里来的美呢?大李皱了下眉,却没心去探究她的心。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华丽的裙摆逶迤在地上,她的脚步缓慢而高雅。她挺直了背脊,抬高了头颅,白皙的脸上施了淡淡的胭脂,一点朱唇艳得似鲜血欲滴,明眸皓齿,噙着的是淡淡的嘲弄。
  许久未曾的盛装,当她看着镜中浓装艳抹的面容,恍惚重回洛阳。还以为终于可以洗尽铅华归于平淡,却原来她的命运从未曾有过改变。
  一步步拾阶而上,双腿仿佛被灌了铅样沉重。迈出这最后一步,便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终于可以了断了——不是吗?
  眉轻扬,却未触到那曾令她含笑相凝的温柔眼神。那人一径与人笑谈,仿佛根本未注意她的出现。心下凄然,她却仍绽放明媚的笑,“红纱见过小王爷。”
  “何必多礼呢!”带笑的眼中多了些什么,那是从前隐藏极深的,如今却那样放肆张狂。
  史朝义回望着她,眉轻皱,双眸如秋来寒潭深幽难测,“你的身体……”原要大李教她托病推辞,谁知她竟……不解他的一番心意,让他又气又恼,偏脸上又要笑吟吟地装作满不在意。
  “且容红纱一舞……”纤指轻挥,一旁的琴师调弦转音,奏出的竟是一曲“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以大学士进献贵妃之诗而谱就的曲调,如今却是由她这样一个舞妓舞就。是荒唐是可笑还是一场悲凄?那位大唐第一美女大概是所有男人心中的美梦吧?所以才会是这“清平调”。
  唇角上扬,她的笑飘忽不定得难以捉摸。明眸半合,她的手臂缓缓移动,脚下滑动,舞就一段惊艳。
  她是一个舞者!纵有再多的悲怒、怨恨,当丝竹之声响起,她便不由自主,别无选择。仿佛她的一生都只是为这一支舞……
  她就是舞——一支炫人眼目、醉人心扉的舞。飞扬的纱衣、施转的绸带,那样的轻盈,飘袅如天边那抹要被风吹散的闲云。当曲终时,她轻轻地扑在地面。彩裙花瓣样铺散而去,而她的笑,那种笑——像是水畔随风飘落的桃花,带着淡淡的悲凄与无奈,却是无悔……
  “曲终舞罢,我的戏也该散了……”当她讲这句话的时候,神色仍是凄绝,甚至唇边犹带笑意。但史朝义却听出了一种绝然,一种惨烈,一种不祥。
  “寒儿——”他疾叫、起身、扑前,饶是应变迅速,却已无法阻止她伤害自己。那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已深深切入她的腿。血像蛇一样顺着冰冷的刀锋滑下,滴在白色的地毯上,绽出妖艳的血莲。
  原来刀锋切进肌肤是这样的感觉,冰冷的刀锋——
  好似腊月天沁人冰湖。不知为什么,当史朝义倾近握住她染了血的双手时,她竟还能笑出来。
  “你疯了!竟然这样伤害自己……”那男人吼着,声音里再也没有半丝温柔。
  她怔了半晌,突地抬头,“我没有疯!我只是不再需要这双腿。今生今世,不再舞蹈——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值得我为他而舞……”
  “你——”心口沉沉地一痛,像有人当胸打了一拳,他俯身抱起她,急急大叫:“传大夫——去叫莫大夫!”
  “不必!”因疼痛倒抽一口气,“便是华佗在世也治不好我的伤,又何必劳烦费心呢?”她伤的岂是在皮肉?还真道自己是铁石心肠,分明下定决心,下手却先怯了三分,却原来,她也是个胆小怯懦之人。
  “闭嘴!女人……”史朝义暴喝,早已失去了平日的从容与冷静,“大李,还不快去请莫大夫!”
  大李幽灵一样出现在门前,淡漠的神情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将军,莫大夫是军医,非军令不可擅离军营。”
  史朝义瞪着他,厌声道:“传我的命令……”
  “就用我的令符好了。”安庆绪近身递上刻有金字的铁牌。大李敛眉,终于动了。史朝义拧着眉,不及说话,已抱着岳红纱冲了出去。
  深沉夜色,黑暗无边无际地蔓延着。安庆绪站了许久,终于俯身拈起染血的匕首,唇角流出森冷的笑,“不在乎?没关系?史朝义,终于找到你的弱点了……岳红纱,你真的是很特别的存在……”
第七章    
     一片静寂,这间屋子原本该是充满笑声,满溢幸福,如今却冷凄寂静得像座坟墓。
  纵是莫大夫再三告之伤者只伤到皮肉而未伤及筋骨并无大碍。但只要一想起红纱举起匕首狠命刺下的那一霎,他就禁不住打冷战。是怎样的悲凄怎样的怨恨才使她做出这样悲壮惨烈之举?!
  双指滑过额头,揉捏着鼻梁,他直直地瞪着推门而入的大李,“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尽管他的声音淡然平和,但大李知道他正在极力压抑怒意,“我对她说——是你让她到厅前献舞……”
  只一句,史朝义但觉脑中轰然作鸣,依稀听到她甜腻的声音:“琴者断弦,因失知己。若失去你,我必断此双腿,终身不舞……”那一夜的戏言曾令他痴笑如醉,如今却是——
  “我还告诉她小王爷要的不只是一只舞——她该为你牺牲……”他的话止于一记重拳。
  “谁准你这么做的?”史朝义狂吼,眼中赤红一片。
  “谁准我这么做的?”扶着桌腿,大李摇晃着站起身,拭去嘴角的血迹,冷笑着道:“难道你忘了曾说过,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牺牲一切吗?还是那个命我铲除一切阻碍的史朝义早已溺死在爱海情潮?”
  “史朝义!看看你自己吧!如果你忘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史朝义,一个生得卑微下贱,却要活得惊天动地,死得轰轰烈烈的男人!无血无泪,野心勃勃,为换取生存,既便亲手杀死追随多年的部将也毫不迟疑。从死人堆里爬回来,你就只是为了今天遇到这个女人吗?
  “与其默默无闻地死去,不如惊天动地地活过,轰轰烈烈地死去。皇帝,既然他人做得,我又如何做不得……那些话尤在耳边,但那个酒罢狂歌、笑指苍天的史朝义到哪儿去了?那个令我誓死效忠、万死不辞的史朝义哪儿去了?就因为这么一个女人,你的冷酷无情化作了甜言蜜语,英明果断成了优柔寡断,甚至为了她连一桩能更接近安家,巩固势力的好姻缘都甘愿放弃。好!你是精心布置,借机会以低价购人史家产业狠狠地赚了一笔。对此,我无话可说……可是现在,你又为了她得罪安庆绪,那么,将来你还要为她放弃什么?!”
  大李沙哑着声音,冷峭的目光含着淡淡的嘲弄,“我李风武为什么带着一帮兄弟追随你,甚至连名字都甘愿舍弃。难道就是为了看你为了个女人神魂颠倒,甚至毁了数千弟兄五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吗?”
  “我——没有忘记自己所说过的话,也没有忘记要做的事……但是,她不同……”史朝义涩声道,“她,她——是我选择与我共同走完这条路的女人,我希望当有一天我站在终点时,有她相伴……我不想再那样、那样的寂寞……”
  “她爱你亦如你爱她那般深切吗?任谁都看得出,她那一刀是在做假——只伤到皮肉呢!她如果真的爱你肯为你着想,便当为你牺牲,如我——哪怕随时会丢掉性命!而她,竟连一具残破无用的身体都不肯为你……”食指划过脸颊,粘上一点血珠,他盯着史朝义缓缓收入鞘中的青锋剑,犹自冷笑。
  “这是你污辱她的代价。”史朝义冷冷地看着他,平声道,“你记住,当她死亡时,葬于墓中的绝不会只是一具尸体……”
  咬牙看他,大李恨声道:“既然如此爱她,何不干脆带着你的女人远远地消失,滚到哪个鸟不拉屎的鬼山上过你们的快活日子好了,干吗还在这红尘俗世、阴谋诡计中打滚?”
  史朝义平静地看着他,“鱼与熊掌——女人与权力,我都不会放弃!而你,则是我最重要的合伙人……”
  合伙人?他大概是天底下最倒霉,最吃力不讨好的合伙人吧?!
  幽暗的夜,自外间透进的昏暗灯光在纱幔上映出古怪的剪影。眨了下眼,竟有泪滑下。一场误会吗?却是让她认清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岂非早知她不是他想要的惟一?难道,她的一生都要与那所谓的权力争夺一个男人吗?她,到底是鱼?还是熊掌?
  秋风冷峻,落叶纷飞。灰暗的天幕下,他颀长孤单的身影愈加衬托出那种落寞与凄冷。回眸看一眼不远处笑容满面、呼朋唤友的同僚,他的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笑意。
  晋升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是他早已知道的事。他不生气,不烦恼。而自视为郡王心腹的史思明却大为光火,自觉颜面尽失,甚至在安庆绪末代宣完毕时就已拂袖而去。
  郡王府门前,他是刻意被冷落的那一个。他心知肚明那些人纵是平日笑脸相迎,暗里却都忌讳他,又认为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与身份皆仗父荫而来,便有了些轻蔑不屑。
  相较之下,反是一心想要拉拢他、利用他的安庆绪隐约测知他内蓄的深沉、暗藏的实力。那家伙——和他一样,是个野心勃勃的人。
  拟以数十名胡人将领替代汉人将领——这表示什么?是否表示安禄山在谋划十年、隐忍多年后,终于耐不住性子了!而这一天,他也已等了许久,盼了许久……
  “史将军!”一声轻唤,让他皱起了眉。他回首看着那棵几乎落光了叶子的老柳树,那人就隐在树后,一件大大的斗蓬裹住身形,风帽压得低低地见不着面容。但史朝义知道那是谁,没有再看那人,他转身策马而去。
  驶过长街,绕过小巷,最后终于停在一扇朱漆门外。
  小巷深外寂静无人,略—迟疑,他还是上前叫门。
  角门应声而启,门后竟是一梳双髫的俏丽小婢,见了史朝义便笑道:“将军好快的脚程,娥姐都还未回呢!”
  史朝义未回应,只淡淡一笑。信步而入,是小巧精致的院落。飞翘檐亭下,俏影娉婷。
  “夫人,史将军到了。”婢女掩口轻笑,透着三分娇俏,“怪道人说‘相思使人愁’,夫人与将军,一个是为君久候风中,一个是为伊人心焦如焚,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多嘴!”婉转低斥,犹带妩媚。女子慢慢回身,芙蓉娇面俱是春意,就连一双眼都是水汪汪地透着春情,撩人遐思,“贸然相约,绿姬可使将军为难了?”
  “怎么会呢?有美人相约,还不知有多少人羡煞史某艳福不浅呢!”淡淡笑着,他的眼神却是冰冷如飞雪的冬夜。
  “上次分手时,绿姬说错了话,还道将军会放在心上恼了绿姬,再也不肯相见呢!”分明察觉出他的冷淡,她却仍是柔柔浅笑。
  “怎会……”这世上他会放在心上的女人也只有那一个罢了。今儿一早,寒儿便不辞而别。虽叫大李暗中相随,终还牵肠挂肚。
  “将军——朝义!”见他刹那的失神,绿姬半敛娥眉,掩去一掠而过的阴狠,“朝义可是为因回拒安史联姻之事而失去此次良机感到后悔?”
  史朝义侧目望她,朗笑道:“夫人可曾见过朝义曾为自己所作所为而感后悔?”
  “那就好!”一人轻拍双掌,却是方才身披斗篷之人,此刻风帽已除,现出一张眉宇清秀英气的面庞,“也不枉夫人对将军的情深意重……”
  “小娥,何用你多言,还不退下。”绿姬嗔斥,轻愁人目,“妾也曾为此多次向王爷进言,无奈安庆绪从中作梗,致令无功,真是愧对朝义。”
  “安庆绪!”唇上浮上冷笑,史朝义平声道:“夫人不必放在心上,安庆绪此时多加阻挠,也不过是想在我日后得以迁升时更为感激他罢了。”心下笃定,那人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向他示恩的机会。
  睫毛扑闪如蝶轻扇的翼,绿姬轻问:“听说将军新近金屋藏娇,珍视如宝,便是此次回拒婚事亦是为此女,而非为绿姬……”
  眼帘半垂,史朝义淡然道:“是。”
  像是有人狠狠扇了她一耳光,那么痛。鼻子骤酸,她却强忍着不让自己流泪,“看来将军对绿姬真的是毫无眷恋,竟连可让绿姬欢喜的谎言也不屑说。”
  仿佛没有看到她的悲凄,俏婢的诧异,小娥的咬牙切齿,史朝义只道:“我只是不想再欺骗你。”
  “难道将军不知有时候真话其实是比谎言更让人伤心吗?”睫毛乍闪,一滴泪坠在手背,“将军从不曾真心爱过绿姬,就算是小娥那丫头都看得出,偏是绿姬执迷不悟……”泪未抹干,连笑容都那样悲凄,“其实将军大可哄哄绿姬,就像从前一样,将军自去爱身边的女人,只要偶尔见见绿姬,绿姬就已经很开心了……”
  皱了皱眉,史朝义扳正她的身子,指尖拭去她颊上的泪,“绿姬,我知道这些年来苦了你……”
  “不!将军不要这样说……”摇头相望,“绿姬为将军所做的一切皆是心甘情愿,将军不必挂怀内疚。”
  “不必挂怀?不必内疚?”小娥陡然冲了过来,急急喝道:“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什么叫不必挂怀不必内疚?若不是为了这个男人,你一个花样年华、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会心甘情愿地委身一个贪婪恶毒、猪一样肥的老头子吗?什么为报深思厚德,愿以身相助成就伟业。说穿了,根本就是为了‘爱’他。你为他作如此牺牲,他又是怎么对你的?把你像一件工具利用完了就一脚踢开,连双破鞋都不如……”愤怒了结于一声清脆的耳光。她捂着脸,看着那只颤抖的纤纤玉手,眼中涌出无尽悲哀。
  “将军,你莫听小娥胡言乱语。将军当初出资为绿姬厚葬亡父,绿姬便是将军的人,为奴为婢、做牛做马,皆是应当应尽之事,绝无怨尤……”眨了眨眼,她哀然道,“绿姬只求将军莫要遗弃绿姬,让绿姬仍能为将军尽心尽力,以助将军早日完成毕生之心愿……”
  “你根本不必这样做的,其实小娥说得不错,我一直都在利用你。便是从前欢爱亦为得你忠心……我所真正喜欢的女人只有寒儿一个……这些话或许很伤人,但我不想骗你!”
  “或者该说将军是已决心抛弃绿姬,再不肯相怜相惜……”哀婉中透着寒意,她的眼神陡转凄厉,“真想看看那个能迷住将军的女人究竟是何等模样,真是可惜了……”
  目光骤寒,史朝义只近得一步锁住她的咽喉,冷冷问:“你做了什么?”
  没有挣扎,无视越来越紧的力道。她只低咳着,唇边犹带浅笑,“以将军的聪明才智,当猜得出一个嫉妒的女人会做出怎样可怕的事情……咳咳……我忘了将军可能并不很懂女人的心,要不然那位姑娘又怎会独自离去呢?”
  “你派人去杀她?”似挥去飞来的小虫,轻易地推开扑上前的小娥二人。他冷冷看着面色愈发苍白的绿姬,慢慢松开五指,“你实在不该做出这种愚蠢的行为,现在祈祷你的爪牙能够活着回来向你复命吧!”
  “你——”踉跄后退,即使有小娥的搀扶,她仍几乎瘫倒在地,“难道你竟然叫一向保护左右的大李去保护她?你,你到底多爱她?!”
  “究竟是什么人要杀我?”她低声问,迷茫的眼中映入那张不耐冷淡的脸,“你又为什么会来救我?若依你的本性该乐见我被那些杀手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的,不是吗?”
  真荒谬!像她这样一个普通女人竟也会遭人追杀旧光无意识地转动,触到遍地尸体,不禁颤抖。原来在刀剑之下,生命是如此的脆弱。
  “如果你没什么事,那就走吧!”
  “走?我还可以到哪儿去?为什么不让我刚才死掉算了……”很可笑,刚才她还那样恐惧,现在却宁愿自己魂归西去。
  “你很想死吗?”冷冷瞥着她,大李突然一脚踢在脚边的尸体上,“如果你想死,倒不妨成全这位装死的老兄,也好让他可以回去复命。”
  “小的不敢,不敢……”爬不起身,那黑衣汉子勉强挪移着身子,讷讷不能成言。
  “为什么杀我?”是谁想杀她?便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呵!
  “不关小的事,小的不过是奉命行事。是,是绿姬夫人她……”
  “为什么不让他说完?”她茫然地抬头,望着大李手中滴着血的长剑,“绿姬夫人是谁?她为什么要杀我?你们究竟还要瞒我什么?”杀一已无反抗之力之人不会是因他性本嗜杀,除非是他存心杀人灭口。
  “你想知道?”大李竟笑了笑,在那张淡漠的脸上却只让人感到一种残忍,“如果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最好是到‘融绿园’去看看,也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爱’!”
  “真正的‘爱’?!”她若有所思,喃喃低语,“他在融绿园?”
  她曾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史朝义还有其他的女人,但每一次都暗自告诉自己不要疑他、忌他,可如今呢?
  站在精巧别院门前,她却心生怯意,在大李嘲弄的目光下几乎夺路而逃。途中,廖廖数语虽未详尽,她却已知绿姬是个怎样的女人。
  小家碧玉,卖身葬父,近而恋上出资葬父的男人——一个很平常的故事。可叹的却是那人非是痴心刘郎,而是野心勃勃的狂人。于是,那多情的女子成了被献上祭坛的羔羊,以美丽的身姿,妩媚的脸蛋儿成就了心爱男子的权力之梦。
  那样一个心甘情愿、牺牲奉献的痴情女子,她该怎样去面对?史朝义啊史朝义,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怎地竟如此狠心薄情?
  手撑在紫漆门上,Jb思百转。最后终只是一声长叹。
  怕是这一回,真的要了断了……
  “我哪里比不上她?我不明白……”绿姬痴然凝望,哀哀低问:“论姿容,我虽非国色天香、倾城之色,却也美艳绝伦,绝不逊她洛阳之花半分;论出身,我虽是寒微,却乃清白之躯,便是白壁蒙尘也是——为君;若说爱君之心,她更是远远不及我……你说,她到底哪里比我强?!”
  面对质问,史朝义的表现冷淡得仿佛是个局外人,“你何必如此,纵是日后不再是情人,我仍会怜你惜你一如亲妹。”
  “哈!真是动听……亲妹?将军眼里何有亲情的存在,便是生父,也不过是可利用的棋子。何况什么妹子……”转目相望,冷凝的目光再也找不到半丝痴情,“将军,你若是想用什么亲情来笼络绿姬,可就大错特错了!绿姬甘心牺牲,但绝不是为了什么兄长,将军若是还想利用绿姬,就莫再起相弃之心,要不然,绿姬可能真会为此疯狂,以至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或是说出些令将军悔恨的疯话来……”
  “你这是在威胁我?”半眯了眼,史朝义嘴角含着笑,却是冷峭得令人心寒的神情,“没想到连你也会这样……”
  半敛娥眉,绿姬倏忽抬头望他。看似冷静,双手却不觉紧握,连指尖陷入皮肉也不晓得疼,“还要感激将军的调教有方和在王府的耳濡目染。”
  “是吗?”他淡淡笑着,冷凝寒眸闪过杀机。
  屏息退了半步,她忽又挺腰站直,感觉他略带凉意的长指划过她的粉颈,“要杀我灭口,你便动手好了……”
  “杀你?怎么会呢?”他忽地笑了。那一刹那儿,仿佛融解了所有有冰霜,“有你这样聪明的人相助,我高兴尚且不及,又岂会动了杀你的念头?”
  “抱我!”凝眸相望,泪眼蒙眬间她只不停地低喃:“抱我,求你……抱紧我,抱得再紧一些,让我知道你还在我身边……”
  “傻瓜,我怎么会离你而去呢?”他轻轻笑着,大掌抚过她缎一样的黑发。但只转目之间,他的笑已冷凝在唇边。
  察觉出他的僵硬,绿姬不禁皱眉,抬头看后突然攀住史朝义的脖颈,将红艳的唇印在他半张的唇上。
  这一吻,足以毁了岳红纱所有尚存的希望。半转了头,仰头望天,她悄然拭去欲涌的泪。一句“打扰了”隐在唇边,她终是掩泪而逃。
  史朝义阴沉了脸,冷冷地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李武风,然后大步追了出去。
  “朝义!”绿姬凄唤,却被李武风拦住。
  “你方才可是在威胁将军?”他看着她,唇边的笑冷森森。
  绿姬喘息着,未及后退,已被他一掌掴在脸上,“凭你这贱人也敢威胁史将军?找死!”
  手抚面颊,挥手屏退欲上前的小娥,“你不会杀我,显然你也不会帮我了。”
  李武风冷笑,森然道:“你以为我带岳红纱来融绿园是为了帮你吗?别自作多情了!对我而言,你和岳红纱没有什么分别。一旦你也成为将军成就大业的阻碍,我绝不会像将军般怜香惜玉念着你为他作了如何的牺牲,所以,你最好乖乖做好你的本分,切莫给我辣手摧花的好理由……”
  冷然相望,绿姬无语,心却仿如沁人寒潭最深——驱不去的冰冷。
第八章    
     暮色渐深,天边一片乌云徐徐压来。落光叶子的枯枝在风中颤抖着,脚边的落叶因风而舞,簌簌而响。
  史朝义没有相唤,只是默默相随。虽非愚笨,但此刻,他委实不知该如何开口向她解释。
  知道他一直尾随在后,却没有回头。或许心里也在等待他的轻唤,他的解释,为何他却仍是沉默无声。
  倦鸦归巢人还家,远处隐有饮烟升起。长街上寥廖数人,除了他与她,其他人俱是行色匆匆。
  终于停下脚步,仰头望天,秀目微合又睁。既然他不开口,那就由她亲手来作个了断吧!
  她旋身望他,唇边竟有浅浅的笑,“我没事了,你回去陪她吧!”
  “寒儿——”未及说话,便已被她截住,“你放心,我真的很好!我已经想得很清楚——她比我更爱你!你该和她在一起的。”她唇边流过一丝苦涩,“我爱你,可以为了你抛弃故交知己,随你到全然陌生的地方,也可以不在乎你的身份、你的品行,哪怕你是乞丐、偷儿、强盗,还是什么所谓的逆臣贼子……我一直是这样以为的。甚至想自己会不惜用生命来交换你的平安无恙……但显然我错了——我爱你,却不能放弃我的尊严与原则……可能我是真的不够爱你,才无法像她那样‘伟大’地牺牲自己来成全你的雄心霸业……”黯然回首,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回去吧!那个女人真的好爱你——而我,连一具残破的身子都无法为你舍弃……”
  “不!不是你的错!”阴止她再说下去,史朝义沉声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如此贪心,妄想将权力与你同时拥有……”
  “或许疯狂,但我就是那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边兵如刍狗,战骨成埃尘。’我们这些小人物在那些皇亲贵戚面前根本就连狗都不如——甚至在他们心里是从来都不存在的。我不甘心——当我们这些小卒于战场上流血牺牲时,那些高官权贵又是在做什么?那个奉天承运的皇帝又是在做什么?歌舞升平,国泰平安?他们的快乐与享受是建立在我们这些小人物的血泪之上!既然那等昏庸之辈也可居于高位,我为何不可取而代之……”
  “寒儿,为了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利,为了不再活得如草芥一样微贱,像狗一样无用,我不惜牺牲一切——包括亲情、友谊、尊严、生命乃至色相……而你,与你的感情是我惟一不想牺牲舍弃的。我爱你,寒儿。打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你——你让我感觉自己还像个活生生的人,还可以有真正的、真诚的感情。你和我是那样的相似,就好像这世上存在的另一个我。有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可以陪我一起走完这条漫长的道路,一齐在巅峰之处接受世人的膜拜……但显然,我错了,你不是那种依附我而活的女人,你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与人格。若勉强你与我同在,只会让你伤得更深……”
  自嘲地笑笑,他紧锁地看她。仿佛只要一眨眼,她就会在他眼前消失,“曾经,有一个算命先生说我命本孤寡,强求欢爱,不过是伤人误己……那时候,我还以为只要我爱你,一切都不是问题……谁知道到头来……”
  哀然相望,岳红纱幽幽道:“你我本是毫无牵绊的两条线,却在无意中纠缠难分……或许,我们本就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爱对方,我不会为你牺牲,你不会为我放弃……这样的你我,终是要忘情断爱,各奔东西……”
  “回去吧!她还在等你……”蓦然转身,脚步蹒跚离去。
  他默然相望,见她走了几步突又顿住。肩头颤抖着,她突然转身,奔了回来,用力地捶在他的胸口。
  “你这混蛋!该杀的猪!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这样爱你,你怎么忍心用谎言编织了一个美丽的梦,再狠狠地一耳光打醒我。你怎么这么狠呢?你说,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我是那样那样爱你啊……”泪眼抹糊,她的拳越落越轻,终是哭倒在他的怀里。
  “寒儿,寒儿……”史朝义低喃着,面容扭曲却终是没有伸手抱她。
  不知哭了多久,岳红纱缓缓抬头,泪痕未干却已绽出如花笑颜,“或许有一天,你高居金銮殿上,还会记得曾有一个女人真心爱过你……”慢慢后退,任他的脸在泪眼中模糊。千言万语,皆化作一句:“君自珍重——”
  范阳城门。
  夹在众多等待放行的百姓中,她仍是最显眼的一个。
  纵是荆钗布裙,依然美艳媚人。落寞的神情,轻蹙的娥眉更显楚楚可怜。
  “我说老王,你看那女子像不像冯员外家的逃妾?”
  “我哪儿见过那位云夫人呢?不过这女子长得倒是颇有几分姿色,说不定还真是呢!”
  “还不问问,若是可该着咱们兄弟得那份赏钱。”
  那两个守城小卒越说越近,她却依旧未动,可谁又知她平静的外表下翻腾如海。
  当日,与他初到范阳,未进城时已有兵士相迎,拥前攘后,可谓风光。而今日,她孑然一身,心爱的男子已断情绝爱,去伴着另外的一个女人。纵是无悔,但心里还是觉得好难过,好痛好痛……
  黯然苦笑,却有声音钻入耳中:“小娘子,你不应声,就是承认自己是冯家的逃妾了。”
  逃妾?是在说她吗?她茫然地抬头,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已有人上前拉她。
  “你们做什么?”她缩手,不知所措。
  “当然是送你回家了!”
  “回家——我哪里还有家呢?”她哀然低语,在两个小卒伸手拉她时却不禁挣扎,也知是有些事情不对劲,“你们弄错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放手!你们真的弄错了!” 
  “小娘子,你不要闹了!咱们可是送你回家享福的……哎哟!”吃痛惊叫,他怒扬眉,待要教训这不知好歹的贱人,却突觉颈上一凉,竟有一柄不知从何而来的长剑悄无声息地架在他的脖子上。
  “别……别开玩笑!”瞥见同伴惊惧的神色,他慢慢转头,生怕长剑一不小心割破他的咽喉,“李、李将军!”惊讶中难掩惊惧,不知他哪里做错了,竟惹来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
  “放手。”他的声音很低,却和他的眼神一样的冷,让他从头一直冷到脚,这才慌慌张张地放手。
  “岳姑娘,请上车吧。”长剑归鞘,他连看都不屑看那发抖的兵卒。
  “他……”终是没有问出口,美目四转,她知道他一定就在附近。她甚至可以嗅到他的气息,感到他的凝视。但长街喧嚣,人来人往中,却始终不见那熟悉的身影。垂首敛眉,黯然上车,将驶出城门时她才垂下车帘,以至错过那自店铺中走出的颀长身影。
  遥遥相望,纵是马车已绝尘而去亦不舍收回目光。
  别了——但绝不会是永远。或许就是不久的将来,当他攀上巅峰之处,再也毫无顾忌,她是那个惟一与他分享一切的人……
  “停车!”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大叫。大概已经离开范阳,已经——离他很远了……
  “大李,就到此为此吧!你可以做你要做的事了。”
  她面无表情,仿佛是没听到她的话,隔着轻薄的纱幔,可见她清澄如水的眼眸,“岳姑娘在说什么?小人不太明白。”
  岳红纱抬起头,纱幔后若隐若无的笑靥带着几分忧郁,“你奉命相送,难道不是要伺机杀了我这个祸水吗?何必还要装作惊讶,其实一开始你不就认定我是阻碍你们前程的绊脚石吗?”
  神色森然,杀机自眼中一掠而过,对她确是有了几分好奇,“你的镇静是因为不怕死呢,还是认为我不会或是不敢杀你?”
  “你不必重申你的心狠手辣,冷血无情。我知道你有一柄很快的剑——不会让我死得太过痛苦。”她淡淡地笑着,神情古怪,“其实,像我这样的人早就该死了千百回,早死了或许还会比今时今日快活许多……”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虽确有杀她之心,却忍不住要纠正她的错误观念,“再也没有什么比自己还活在这世上更值得庆幸的了!而你,竟然说想死!看来是老天太过善待你,没让你经历过太多的苦痛和九死一生的危难,以至让你说出这么任性无知的话来。”
  “善待我?什么叫善待?如果老天善待我,就不该把我生作女儿身,累我娘亲被逐,几乎冻死街头;若老天善待我,就不该在我牺牲了灵魂与肉体之后,仍残忍地夺走我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让我孤苦无依;若老天善待我,就该在我满怀仇恨、心生恶念时打下道雷劈死我,免做人神共愤的大恶人;若老天善待我,就不该让我遇到命中的克星,更不该给了我希望与美梦后再狠狠地一脚把把踹进万丈深渊,让我心灰意冷,了无生趣……我落魄至此、悲苦至此、绝望至此,你怎还能说什么老天善待我?!”
  是因她愤慨的语气、哀然的眼神,还是绝望的表情?莫名地,一种微妙的情绪令他刚硬的心为之一软,随即心头一凛,杀机再起。这女人,的确有惑人心志的本事,竟连他都几乎被迷惑。大掌下移,悄悄握住剑柄,却突听她轻轻一叹:“这一生,就如一场梦!而今,也该是梦醒之时了……”秀目微合,唇边犹带笑意,“动手吧!”
  一阵沉寂,她自然见不着李武风面色数变,掌中剑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更不知他心—上几度翻腾,天人交战。
  许久,但听他平声道:“我是一个军人,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而我所接到的命令就是护送你安然返回洛阳。”
  美目乍睁,岳红纱望他许久,终是一句话也没说。
  路途遥遥,因满腹的心事,岳红纱无心言笑,而李武风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两个人有时一天都不交谈一句,倒像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这一日,行至魏州境内。离洛阳已越来越近,她却反是心生茫然,万般滋味在心头。
  酒楼上,恰逢有人酒后撒泼,调戏卖唱的少女,竟无一人上前阻止。一问之下,才知那领头的汉子竟是魏州新任守将,余者不是太守之子、郡王之侄,便是家资万贯的少爷。
  她气愤满心,竟记起史朝义沉闷的语气:“边兵如刍狗,战骨成埃尘。我们这些小人物在那些皇亲贵戚面前根本就连狗都不如——甚至在他们心里是从来都不存在的。我不甘心——当我们这些小卒于战场上流血牺牲时,那些高官权贵又是在做什么?那个奉天承运的皇帝又是在做什么?歌舞升平,国泰平安?他们的快乐与享受是建立在我们这些小人物的血泪之上!既然那等昏庸之辈也可居于高位,我为何不可取而代之……”
  政治向来不是她这等女流之辈所关心的,但眼见耳闻,又岂可全盘否定史朝义的观点?
  少女的尖叫哀求响在耳边,她兀然起身,“够无法了!你们这群吃喝玩乐、欺压良善的草包!像你们这样不学无术、混吃等死,也不必等安禄山的二十万大军攻来城破而亡,干脆现在就自己上吊自刎,早死早超生得好!”
  她的咒骂人人听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酒楼上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守将最先警醒,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个贱妇!咒骂朝庭命官,其罪当诛!竟还敢造谣生事,污陷郡王谋反,真是罪大恶极。左右,还不快快将这疯妇抓住!”
  “该抓该杀的不是我,而是你这狗官!若不是有你这种贪官污吏,又岂会让老百姓苦不堪言、心生怨尤、寒心至此?若不是有你这种花钱买官的无用草包,又岂会让心生不轨者暗道大唐无人、软弱可欺?”眼见有人迫近,她却不动。只骂个痛快——活该这混蛋倒霉,做坏事偏生碰上她这心情大坏的女煞星。
  她想李武风会出手,却不料一旁坐着的李武风竟纹丝不动,似乎存心要看笑话。被人紧抓着双臂,一个巴掌先掴在脸上,她又气又恨,破口大骂,却偏忍着不开口求救。
  李武风扬起眉,淡淡扯出一丝笑。知道她是个烈性子,却不想竟倔强至此。但是相处月余,他还是没法子想象主子会喜欢上这样的女子。
  拈起茶盏,他悠闲地品着茶,倒也不急着出手,却见那厮越说越下流,连手都不规矩起来。突地一股怒火上涌,他身形一动已闪到场中。未看清动作,就听得“咔嚓”一声,惨叫声起,轻薄红纱之人已抱着断手急急跳开,鼻涕眼泪都痛得流下来。惨嚎声声,只差没就地打滚了。不等他吩咐,已有打手上前围攻,转眼间酒客四散,只剩李武风一人被围在当中。
  纵是对方人多势众,岳红纱却一点也不担心,甚至还很有先见之明,很好心地提醒仍紧抓着她的两个汉子:“二位最好还是先放了我的好,以免一会儿比那几位伤得更重……”
  “贱货胡说八道!”限声怒骂,但眼见同伴一一被人打倒在地,哀号连连,而那面寒如冰的男人已大步而来。两人对看一眼,竟齐齐抛开手落荒而逃。
  瞥了她一眼,李武风也不说话,转身便走。
  “等一下!”岳红纱急叫,突然几步上前摸出锦衣汉子的钱袋抛给那一直呆站一边的少女,“还不快走!傻了不成?”一句话说得那女孩如梦初醒,抱紧手中琵琶施了一礼匆匆而去。
  李武风一皱眉,大步远去,岳红纱忙跟了上去。虽说英雄要敢做敢当,绝不该临阵退缩,但她这好打不平的小女子终不是个大英雄。就像是李武风有一身本事,还不算什么英雄好汉,照他的话说——一个军人而已。
  “你倒也算得上侠盗了,居然懂得劫富济贫!”说这话时人已在魏州城外,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却不无嘲弄之意。
  “我这点本事,比起你们又算得了什么?”岳红纱冷笑,左颊红得似涂了最艳的胭脂,已有些浮肿,正一丝丝地抽痛着。
  “既然知道疼,就莫要逞什么英雄。”隔着帘幔,没有回头,单只听她抽气的声音也想得到她欲揉又怕痛的可笑模样。
  “你觉得我是在逞英雄,多管闲事,所以才故意让我多吃些苦头是吗?”她冷着声音,却是没有一丝怒意。反正早知道他是对她没什么好感的,又何必在意。
  “不错!”突然有了丝怒气,为何出手救这祸水狐狸精?若她就此丧命,岂非一了百了?
  “喂!你在生气?”沉默一会儿,她低低的声音传来,“说说话好吗?实在是太静了……静得让人揪心——哪怕是说说他也好!说他是狠心无情,杀人如麻;说他是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说他是负心薄情,郎心似铁,凡是粘上他的女人都没好下场……”声音越来越低,隐约有滴水声。
  李武风的胸口倏忽一闷,更添气恼,“告诉我,他是天杀的坏胚,让我恨他怨他忘了他……”
  “你很想知道他的事?”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一软,竟真的如她所愿,“第一次见到将军,我还只是个刚参军的毛小子。那时候看见只比我大个两三岁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身后随着侍从卫士,威风凛凛的,真的是很让人忌妒。又不甘心,只想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靠了老子爬上去的草包。后来才发现他并没有我想的那么不中用!和元帅的关系也不像是慈父爱子般那样融洽……”
  “记得有一次,一个兄弟因酒误事几乎被当场拖出斩首,而将军为了救他自愿挨了五十军棍……就算很久以后,他告诉我那是为了笼络人心而做的小小牺牲,但我仍然记得那时的感动与钦佩……”
  “后来,一次随将军往敌营侦察敌情,却不幸遭到敌军的伏击。百人同去,回来的却只有十一人。就是在那一次,为了逃出敌营,他亲手杀了身负重伤的手下。虽然震惊于他的狠辣绝决,但我们很清楚,若不是他,就连我们这几个也无法活着回来。回营后,将军一力承担所有的责任,接受军法处置。那一晚,我们几个悄悄溜进将军的营帐……才知他身上除了新近的鞭伤、棍伤,还有许多旧创。剑伤、刀伤、枪伤、箭伤、烧伤,只要你想得到的创伤,他几乎都有……他从来都没有说,而我们也无法想象他从前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趴在床上,见着我们,他竟还能哈哈大笑。然后对我们说了一句话:‘这世上受责罚的永远都是没权没势、任人宰割的小人物,要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就只有拥有绝对的权力!’就为了他这句话,我们十个兄弟退出了军队,隐姓埋名,或为密探,或为仆佣,或为商贾,集合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打我们自己的江山。我们都想着总有一天,我们会得到那种至高无上的权力,改变自己卑贱的命运……”
  “这就是我们和将军之间的故事,就连绿姬夫人的经历也和我们差不多,同样折服于他的雄心豪情,心甘情愿为他牺牲一切……而你和我们不一样,虽然同是出身市井,经历过磨难,但你身上有那种闺秀或是隐士才有的淡泊……”
  岳红纱低低笑着,声音有些沙哑,“我是闺秀?隐士?你看走眼了。我不是——不过是一个在红尘中打滚的女人罢了!我也可以委屈求全,不择手段……我和你们最大的不同,不过是我是一个以爱为重的蠢女人,而你们是有野心的男人……”
  李武风敛眉,没有再开口。
  只在往后的几天,断断续续地讲述着沙漠戈壁、战场征战、帅府风云,阴谋诡计。
  突然之间,原本离她遥远的战争再也不是几句《燕歌行》,一首《古从军》。血腥与残忍就那样跃于眼前,让人悸动胆寒。虽然人离他越来越远,却是越来越了解他。好奇怪的一种情形,居然是在分手之后才真正地了解明白她所深爱着的那个男人。这就是老天给她的命运吗?真的是好不甘心……
第九章    
     到洛阳那天,正是十月初八。恰逢洛阳今冬第一场雪雨。飘扬的雪花、霏霏细雨,轻盈如舞。扑在颊上、落在掌心,丝丝凉意;打在地上,也不过薄湿一层。显然,这场雪雨对繁华的洛阳城并无影响,长街上,撑着油纸伞的行人、戴着斗笠叫卖的小贩,依旧悠哉。
  阔别半载的洛阳,不会因任何一个人而改变。甚至远比她离开前更为繁华美丽,仿佛一位愈发成熟妩媚的绝色佳人展露万种风情,只要看她一眼,便会为之迷醉。
  直到真正踏上脚下的青石板路,呼吸着那种洛阳闹市特有的混着胭脂、醇酒、汗臭、浊烟的靡华气息。她才知道自己很爱很爱这个她出生成长、留下欢笑与泪水的城市。
  我回来了!
  遥望远处映着冬日暖阳闪光的金匾,不知怎地,竟是止不住泪水。
  “你不是打算再回到那里吧?”看着“怡春楼”的匾额,李武风真的是大大皱眉,“你该知道,将军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冷酷无情,你切莫一时糊涂作出错误的选择。”
  岳红纱回望他,嫣然一笑,却没有说话。在他最需要她的支持与陪伴时,她却只顾着自己的心伤与痛苦弃他而去,纵是日后此情依旧,又怎再有面目见他?一场爱恋终只是徒留惆怅……
  “李兄请回吧!如有可能,请转告郡主、九夫人、小盈、漪文……还有绿姬夫人,此次范阳之行,最幸运的就是能够认识她们。不论日后如何,她们永远都是我岳红纱最好的朋友……”
  心头一悸,李武风深深地望她许久后,蓦然而去,不曾回过一次头。
  别了!连最后一个与他有关系的人都已离她而去。从今而后,再与他毫无牵绊……她的世界,再也没有他的存在,所剩的只有那些永远无法忘怀的记忆……
  仰头望天,颊上凉意点点,不知是雪、是雨还是她的泪,胸口郁闷难当又似空空如野。忽然之间,她想大笑,又想大哭,却终只是茫然徘徊。
  一条长街,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不知走了多久……仿佛有人喊她。一声、两声,她没有应,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在喊她。然后有人突然冲过来扯住她,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惊喜若狂的脸。
  这人,是她熟悉的。仿佛是苍天怜她,总让他在她最失落、最绝望的时候出现,“苏……”只说出一个字,她已扑进他的怀里,泣不成声。
  朝思暮想的人儿在怀,苏伯玉却兴不起半丝绮念,只有满心的悲凄。他轻抚沁凉的发丝,终忍不住轻喃:“为什么每次你都在哭?为什么你竟得不到幸福……让我这样地挂念,无法释怀……”
  夜深,月色迷蒙,雪飞无声。她偎在温暖的软榻上,脚下的炭盆中燃着红透的木炭。没有人说话,只有窗外隐约传来木鱼禅唱之声。
  这是她回洛阳的第十天,多亏苏伯玉帮忙,让她得以安然寄居城东的“梅花庵”。
  “这里真静——静得想让人在这儿睡上一辈子……”
  懒得动弹,她只半眯着眼,几欲睡去。
  “你该不会真的想在这儿睡一辈子吧?”神色古怪,苏伯玉犹豫了下问,“你真的不想见怜卿吗?她一直都很挂念你。”
  微睁了双目,随即又合上,岳红纱平声道:“知道她过得很好,就够了,又何必再见呢?何况她现在已经是黑霸天的妻子,我若去见她,只会令她想起难堪的过去。若我的出现会令她难过,还是不见得好……”嘴角微翘,她低问:“你去见过月颜吗?她现在怎么样,做了鸨母可还是那样莽撞?”
  目光闪烁,苏伯玉小心翼翼地道:“当初你离开洛阳后,我只听说段红杏回了怡春楼一趟,定了月颜为鸨母。
  这次我去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儿……当初段红杏回来,只是告诉月颜——早在当年你重回洛阳时,怡春楼便被一个杜姓的长安商人买下,而且听说买卖契约上签署的是你的名字。所以,怡春楼和她早已毫无关系,是要卖掉还是任其关门大吉,都随月颜高兴……月颜气不过便一个人跑到长安去见那位杜姓公子,那位公子却只问你的离去是自愿还是被逼?又问了你和史……和他的事,然后给了月颜一笔钱便打发了她回来……”
  “你说怡春楼早是我名下的产业?那位杜公子也很关心我……”睫毛微动,她没有睁眼.却有两行清泪滑过玉样的面颊。
  欲言又止,苏伯玉终是没有问出口,他又有何资格去追问她的往昔?“你有什么打算?”
  “没有想过……可能我真的会在这儿削发剃度,做个无欲无求的人。”
  “不要!”想都未想,脱口而出。苏伯玉几乎要喊出那句“我娶你!”百般思量,有口难言。要她为妾,是对她、对自己、对爱情的污辱。然要他休掉虽未得他欢心,却贤良淑德、温柔善良的妻子,情何以堪……
  美目微睁,她淡淡道:“回去吧!嫂夫人抱恙在身,你更该怜她惜她,才不枉夫妻恩爱一场。”
  千言万语在胸口闷得难受,偏却一句也说不出口。黯然而起,苏伯玉只低声道:“我在皮裘铺定了一件狐裘,大概明天会做好,我叫人送过来好了。”
  没有说话,岳红纱只合上眼,听见他一声长叹,轻微的掩门之声。然后,又归为静寂…”
  真是静啊!好想——好想就此长睡不醒……”
  清晨,雪初晴。
  推开窗子。寒气扑面而来,精神也为之一震。小比丘吵醒她,说是有人在庵外那片梅林等她,想来是苏伯玉派来的人。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却总觉她是亏欠了苏伯玉许多,却怕那份情是她这一生都无法偿还的。
  信步而出,沿途向匆匆而过的尼姑问好,却多是得不到回应,甚至有的远远看见她就绕路而行。
  还记得住进“梅花庵”的那天,有一个面目阴冷的尼姑冷冷警告她:“尼庵乃清修圣地,容不得人于此藏污纳垢。今日看在苏施主面上收留你,望尔自重!”那种冷淡的语气,暗藏的轻蔑远比众人的嘲笑谩骂更让人无法忍受。
  若依她从前的性子,就是不破口大骂也早拂袖而去。
  而现在却只是淡淡一笑,随她而去。便是着恼,也只放在心里。终是做不到主持慧心师太所说的不嗔、不怒、不怨呵!
  梅花庵前有大片梅林,现下天未寒透,只见梅枝疏影而无梅香彻骨。她远远地只见梅树下立着一白衣女子,走近了才知是披着白色狐裘。倏忽之间,心升一种异样感觉。
  她轻咳一声,见那女子慢慢转身,不觉在心中叹了一声,这女子有着清秀如画的眉目,姣好的唇却是苍白无血,一如她的面色,只双颊因寒冷而泛上淡淡的红。
  “苏夫人。”不是问,而是肯定。想是这位苏家夫人、朱家大小姐终是耐不住性子,登门兴师问罪了。
  “岳姑娘。”微施了一礼,连她的笑都和她的人一样——怯生生地透着楚楚可怜的风韵,“这件狐裘想是送错了地方,所以小女子特意送过来……”她顿了下,随着岳红纱的目光一齐看手中的火红色狐裘,“这件狐裘所选的乃是百年火狐之皮毛,甚为珍贵——也只有岳姑娘这样的美人才配穿……”
  半敛秀眉,岳红纱垂手道:“夫人恐怕是有所误会吧!”
  “不是误会!”尖叫一声,连她自己都受惊似的放低了声音,“相公知道我一向都不着红装……这件狐裘确是为岳姑娘——‘红纱’姑娘你订做的。”
  在心底一叹,岳红纱终于接过狐裘,“苏公子是个好人,他和我之间清白如水,全无外人所说的暧昧不堪……”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仍是那种温柔的笑,却透着苦涩,“嫁他两载,岂会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可是就是因为他的善良、他的好,我才不忍看他一人苦闷,一人悲伤……同床共枕,就算他对我再温柔、再体贴、再珍爱,我又岂会不知他心中有着另外一个女人……”
  “他不爱我——在嫁他的那一夜我就知道……不怕你见笑,新婚那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别说碰,就连看都未看过我一眼。我哭了一夜,真的是有些怨他……但第二天,他酒醒之后百般致歉,声音是那样的温柔,语气是那样的诚恳。我立刻就原谅了他,并在回眸望他的一刹那付出我全部的感情……”迷茫的眼神,近乎自语的低喃,哀婉的神色,在她身上找不出一丝一毫正妻质问狐狸精的霸道与煞气,不由自主让她心生怜意。
  “有时,我真的是感觉他在爱我——不然,他怎会对我那么好呢?但每当他一人独处,神情黯然、若有所思时,我才知他深爱着的只有那个仆佣口中的女人……”抬头瞥见岳红纱歉然的神色,她慌忙道:“红纱姑娘切莫误会,我此来非为不兴师问罪,而是诚心诚意地请姐姐认下婉柔这个妹妹。”
  “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该不会是真的想让自己的相公另娶娇妻,来个二女共侍一夫吧?”岳红纱连笑都笑不出来,“就算你天生大度,甘居于小,可不见得别人也是如你这般想法吧?更何况伯;既然是那么真的爱着自己的丈夫,又怎么能够忍受他再娶另外一个女人呢?难道你不觉得自己的做法很荒唐吗?”
  “我会嫉妒,但总比看他那样痛苦来得好吧!”朱婉柔哀然望她,“婉柔自幼体弱多病,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苦药,甚至还有相士断言我活不过二十岁。现在我活过二十岁了,那些大夫却告诉我,我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姐姐,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虽然夫家的人对我都好,从不曾出言伤我,·但我自知似我这样的女人早已犯了‘七出’之忌。姐姐,我不想让我深爱的丈夫孤苦寂寞,也不想害苏家断绝香火……我知道我的要求是很委屈姐姐,但求姐姐怜我痴心,应允所求,小妹定退居妾位,终生服侍……”看她矮身跪地,岳红纱慌忙避到侧面,拉她起身,“这如何使得,你快快起来……”
  “若姐姐不答应,婉柔愿长跪不起。”很难想象这样纤弱的身子也会这般倔强。
  岳红纱正自为难无措,却听得一声低唤:“婉柔!”
  一人扑上前将朱婉柔紧紧拥住。正是闻讯寻来的苏伯玉。先前还道妻子欲寻红纱的麻烦,却不料竟听到这样一番感人至深的话。一时百感交集,分不清是愧疚多些还是感动多些。
  “相公……你、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瞥见岳红纱正欲悄悄离去。眨了下眼,他终是没有唤她,只将妻子拥得更紧,“你真是太傻了!难道你不知在苏伯玉心中只有朱婉柔这一个妻子吗?无论何种情形,都永不会有所改变。”
  “可是……”眼中又有了泪光,她仍道,“婉柔可能无法为相公生子……而且,相公最爱的人不是婉柔,而是红纱姑娘……”
  “苏伯玉从今以后——最爱的人只有……只有朱婉柔—个人!”
  如同天籁的声音让她觉得头晕起来,“真、真的……”
  或许,她的春天终于来了——一切还都不迟。
  梅林之外,岳红纱耸肩而笑,然后,任泪水湿了脸颊。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她好想好想见那个人——如果命运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还会那样坚持她的原则和尊严吗?
  雪初晴,远处的飞檐屋脊,近处的枯草松木俱覆了薄薄的一层雪。远远地,隐约传来钟鸣。早课将散,梅花庵中人声渐响。眨了下眼,她却没有动。连发上、衣上的微雪也未曾拂去。膝下的薄雪早已化做一片泥泞,湿了裙裤,她一向是怕冷的,却已在这禅房外跪了整整两天一夜。风再大,雪再冷,也比不过她心冰寒。
  红尘俗世,几多辛酸?她真的是看够了,受够了……再也不想这样在红尘中打滚,人都说青灯为伴是人世最苦,她却想那份清静都得不来。
  木门“依呀”一声,她蓦然抬头,却见那面色森冷的师太慢慢走出,一双眼仍是透着寒意,“你还是走吧!主持说过她不会收你为徒的……”
  眼帘半垂,岳红纱低喃:“为什么?不是都说我佛慈悲,救苦救难吗?却为何不肯度我这有心向佛之人?”
  “佛祖是慈悲为怀,救苦救难,但你这等满身污秽之人又有何资格求佛祖救你?”
  眨了下眼,岳红纱抬头看她面无表情的脸,忽然笑了起来,“什么叫满身污秽?就因为我曾经是个妓女,你就瞧不起我?师太,你……你知不知自己现在不像个出家人,倒像个被人夺了丈夫、满心怨恨的俗人?”
  只一句话,那师太已面色大变,脸色越显铁青,沉默许久方道:“好一个巧舌如簧的女子!你说得不错,贫尼未出家时确是遭人夺夫,被夫遗弃。但如今贫尼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些许恨事不过如过眼云烟,早忘怀许久……贫尼是着了相,生了嗔念。但有些话是要对你说清的……一个人若是身子污了倒也罢了,偏是她的心都污如墨汁、毒如蛇蝎,那就只能下阿鼻地狱,又怎能再奢求佛祖宋度她那样的罪人呢?!”
  合上眼,唇上沁出血丝,她的声音涩涩地透着痛,“我不是个好人——我所做的孽连自己都无法原谅……像我这样的人的确是该死该下十八层地狱!但是,我没有死,我还活在这世上。师太,难道一个人做错了事就活该受苦,活该连个改错的机会都没有吗?我不知道——师太你敢不敢说自己从来都没做过一件错事?但人活一世,孰能无过?连圣人也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想当初六世祖不也是知错改过方能大成,难道如今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低眉敛目,光洁的额也不禁布了微汗.她终于道:“当初六世祖求法,不惜断臂明志,使天降红雪。你又何以明志?”
  “天降红血?!我也可以呀……”岳红纱痴痴笑着,在她未醒觉前,手中寒光一闪,已割破手腕。鲜血一滴滴滴在洁白的雪上染出一朵朵的桃花,迎着日光分外刺眼刺心。
  女尼未料她竟会真做出此举,一时也慌了神。岳红纱却只是痴痴傻傻地笑,越显骇人。就在这时,禅房中传来一声哀叹:“痴女——何苦呢?!”禅房门开,走出一位白眉老尼。岳红纱愣愣地看着她,突然唤了一声“师太”,已扑在她脚下,泣不成声。
  “傻孩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伤害自己难道就不怕你娘九泉之下也会心疼吗?”抚着她的秀发,慧心苦叹,“为何要出家?你是真的看破了红尘还是要逃避红尘?孩子,不是师太心狠,故意考验你,实在是你与我佛无缘。”
  “什么叫缘?难道我一心向佛这还不是缘吗?”
  “你的缘不在于此呵!清修之人需心空若无,静若止水……你自问做得到吗?”见岳红纱沉默无语,她一叹,细细包好她腕上之伤,“你纵身在佛门,心犹在红尘,无法空、无法静,又何从修习呢?何况,你若真心向佛,也不是只有出家这一条路而已呀!只要你多行善事,积善因得善果,自可解孽去祸……”
  忽然抬头相望,岳红纱低问:“师太是说只要我多做善事,便可积阴德得福报,解我一身罪孽?是不是也可把我所积之福报转嫁于他人,为他人消孽呢?”为娘,为她自己,也为那个她该叫声“爹”的男人,更为他——不管他做了什么,是怎样的坏人,都只想要他平安啊!
  在娘的坟前,她没有流泪。可能她从来都没这样的平静过。原来,一颗没有怨、没有恨的心竟是这样的——她曾经想过,自己若生于一个普通的环境,有着快活的童年,必也可成为一个很平凡很普通却很幸福的女人吧?像婉柔那样柔顺温婉,低眉敛目却有着甜蜜而羞怯的笑容。
  而如今,她也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了,不是吗?
  扫去坟前薄雪,她淡然而笑。柔婉邀她过府小住,却被她婉拒,真是不想再给他们夫妻添什么烦恼。素知苏伯玉对她的心意,不曾动心却一直记在心上。就单只在她不在洛阳时为她看顾亡母之墓,已是让她感恩一世的恩德。
  现在,真的是只希望他们能过得好……
  “娘,人的感觉真的是好奇怪……不是吗?”她淡笑着,拭去额上微汗,忽若有所觉地回身,“苏伯玉?”目光一闪,她笑道:“怎地只有你一人?婉柔呢?”
  “你不肯去苏府,是为躲我吗?”他木然地问,脸上有着苦笑。
  “为什么这么问?我为什么要躲你?”忽地扬起眉,岳红纱冷笑,“你不要告诉我,现在又后悔对婉柔作出那样的承诺了!”
  “我不后悔!”他直直地看她,“她值得人做出那样的承诺……可是,我的心好痛——”
  不必他再说下去,岳红纱已经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却只笑道:“你不必挂心于我的,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活得很好——不是吗?”
  “很好?你这样算是很好吗?”苏伯玉看着她,连自己都不知为什么竟会有要哭的冲动,“你快乐吗?你真的过得好吗?红纱,我知道你并不爱我……但是,我真的只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快活些……”
  “你真的不必为我考虑那么多的。”岳红纱走近,哥俩好似的拍拍他的肩,“虽然我没有什么本事,但总还会绣绣花、织织布、种种菜吧?又不会饿死街头,你还操什么心呢?拜托,我真的是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个大男人,用不着这副表情吧?苏伯玉——”屈指弹在他的额上,她喝道:“苏伯玉!你是洛阳才子、国家栋梁、堂堂大男人,你不可以为了一点小事就哭丧着脸的……你已经对婉柔许下承诺,你不可以辜负她的……”
  “我知道!”苏伯玉侧头望她,“好像在你面前,我总是很没尊严似的……都不像个男人!”看着因他的一句话突然发怔的岳红纱,他小声道:“让我抱抱你——好吗?”
  眨了下眼,岳红纱没有说话。任他将自己拥在怀中,耳边响着他带着哭意的低喃:“你要过得好!一定、一定要过得好……”
  当他挥着手,说着“别了”的时候,岳红纱真是分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尊严到底是些什么?她不肯舍弃的东西,却有人表现得那么满不自乎。是否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总是很难保有尊严的?苏伯玉如此、朱婉柔如此、绿姬也如此,那么她呢?她究竟做得对不对?当她保有了尊严,却要远离心爱的人。难道保有尊严的代价就是如此的痛苦吗?她真的是想不明白……
第十章    
     天宝—十四年二月,安禄山派副将入朝,奏请用番将三十二人代替汉族将领,名单之首即为史朝义。
  面对这种用心极为明显请求,唐玄宗竟一口答应,且自信—卜足地对杨国忠等人曰:“安禄山必无异心。”
  “朕自己担保他,卿等不用担心。”
  杨国忠为向玄宗证明自己的判断正确无误,日夜推求安禄山造反的事实,终迫使安禄山提前反叛。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安禄山领军二十万于范阳叛唐,自称“大燕皇帝”。统军南下,势不可挡。一时间烟尘千里,鼓燥震天。
  就这样,长达七年之久、使泱泱大唐由盛而衰的“安吏之乱”拉开了序幕。
  天宝十五年七月,正值盛夏。在骄阳烈日的频频示爱下,连最高傲的花儿也羞怯地搭拉下脑袋。
  这是洛阳东郊的一个小农院。一家五口老少两代坐在柳阴下用午饭,其乐融融时却有不速之客来访。
  “王叔来得正好,大哥刚打回来的鲤鱼,您老可有口福了。”张家老幺笑着,已搬了一张小凳。
  “去添副碗筷。”张老汉吩咐大儿媳,转向老友,隐约觉得有些不安,“怎么了?看你急成那模样,先坐下再说。”
  “反了反了!”王老汉急得直拍大退,咕嘟嘟喝了大碗凉水,才顺过气喊道:“安禄山反了!”
  众人一愣,老妇已嗤笑道:“传了八百年的谣言也来重提,年前,皇帝不是还下谕说若再有人造谣生事,立斩不赦吗?”
  “不是谣言,是真事!”王老汉怒叱,“太原、东受等地都让人家给攻占了,眼看要打到咱们洛阳了。刚才小虎子才去应征准备上战场了……呜……”老汉越说越伤心,最后干脆大哭声。
  听得此讯,人人心情大坏,再也无心饮食。
  沉寂片刻,张老汉突地扬眉怒道:“哭什么?既然叛军打到了家门口,总不能干坐着等死吧!”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这么去了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给我送终呢!怎不叫人伤心……”
  “你若叫他在家干坐,洛阳城破后还不是死路一条,这个是什么巢什么卵的……老幺?”
  “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爹。”老幺毕恭毕敬地回答,神色亦是凝重。
  “老大,老幺,你们两个都收拾—下,过了晌午就去给我从军!”
  “是,爹。”一直没吭声的老大应了一声,看一眼垂首敛眉的爱妻,默然伸手覆在她微隆的小腹上。
  大儿媳抬头回望他,千言万语却只聚成一个幽幽的眼神。过了半晌,大儿媳低声道:“爹,小弟自幼身体单薄,又一向习文不谙武艺,还是让他留下侍奉二老吧。”
  “胡说!保家卫国乃是男子天职,我张家岂有贪生怕死之人?”看老汉怒容满面,老妇口齿微动,忽捂住脸哭着奔回屋去。
  大儿媳—见也急了,叫道:“爹!媳妇不是让小弟贪生怕死。只是他年纪还小,你总要让他娶房媳妇为张家留条根脉……”
  “嫂子,你别说了,若这时我临阵退缩,贪生怕死岂不枉读十载圣贤书?”
  “老幺!”大儿媳恨得牙痒痒的,忽扭身冲到篱笆边大叫:“岳姑娘,岳姑娘,你快来劝劝幺弟呀!”
  听到喊声,岳红纱在心底一叹,不得不从暗处转出,手中瓦盆中的鸡食还是满的。搬到这儿,也有大半年了。平常只觉这家人老实憨厚,心肠又好,没想到竟是如此爱国志士。
  张家老幺见着岳红纱,没说话已先红了一张脸,“岳、岳姑娘,你不要劝我了。张铁郎乃堂堂大唐男儿,自当忠君爱国、保家卫国,何况此次也是我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沉默了一会儿,在众人殷殷注目下,岳红纱好不容易逼出一句话:“保家卫国,乃是光荣之举……”
  “光荣?!光荣个屁!”她一句话未说完,已惹毛了王老汉,“你们知不知道安禄山打的是什么旗号?是什么‘清君侧,诛奸佞’呀!他是要杀杨国忠、高力士那些大奸臣,不关咱们老百姓的事儿。干吗为保那群王八羔子贪官拼命呀?”
  “说得好听,还不是安禄山自己想做皇帝?”
  “他想做皇帝又怎么样?这年头谁做皇帝还不都是一样!就算是大唐天子也不见得就让咱们衣食无忧吧!说什么奉天承运,天佑大唐。还不照样发洪水、照样弄灾荒?我老王不管谁要做皇帝呀!只要能让我父子团圆,吃得饱穿得暖,就算是条狗当皇帝我也不管啊!”
  “你老糊涂了!”张老汉颤抖着手指指着他的鼻子,厉声怒喝:“你滚!从今以后别再踏我张家的大门。”
  “走就走!你当我还愿再来吗?”王老汉愤然而去。
  张老汉犹自怒气未消,“还不快去准备,一会儿爹跟你们一起去投军!”
  “是,爹。”双双应声,两兄弟扶了年已老迈、犹存雄心的父亲进房去了,独留神色哀凄的少妇一声叹息,泪已盈然。
  心下黯然,岳红纱默默退坐小院,脚下雏鸡围绕竞相索食。她却痴痴地神飞九霄。或许,她和那个被斥为“老糊涂”的王老汉一样不可救药。至少,她不能把史朝义的行为和安禄山视为等同。有时想想,若他得了天下做了皇帝未必便不是个好皇帝。起码以他的坎坷经历会知民间疾苦、边兵艰辛.也会加倍地爱惜百姓。
  今日,或许会被人斥为叛逆,但当初太宗皇帝起兵时又何尝不是被隋朝称为叛臣贼子呢?纵观历代兴亡,又有哪——页不是铸就金戈铁马、刀光剑影?哪—个皇帝的宝座不是被鲜血染成的呢?那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倒真是至理名言。
  是为他辩解,还是宽慰她自己?不管怎样,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却是舒服许多。
  叛军距洛阳越来越近。
  街市日渐萧条,甚至许多富豪权贵已准备举家迁往长安。苏伯玉携眷赴京前曾来见她,要她随同上京却被她拒绝。她很清楚自己的心,或许慧心师太说得没错,她的心真的在红尘之中。而现在留在洛阳,说不定很快就会见到他——就算只能于火光血影中只远远地见上一眼,也好……
  自从年前听到安禄山起兵的消息,她就一直心神不宁。生怕突然之间就听到他战死沙场的消息,近一年来她真的是尽自己所能做一切可做之善事,只盼能为他减几分杀孽……但冲天杀孽岂是几件小善,万句佛号便可化解的——他的手终是染满鲜血。每念及此,她总是心生不安。好希望自己还是在她身边,也好知他是否平安。
  午后阵雨初晴,天边挂起一道彩虹。岳红纱不急着步出避雨的屋檐,反伸出手去接檐下滴落的雨滴,掬在掌心,沁着清凉,晶莹剔透得似一滴眼泪。忘了是谁说过:每一滴雨水都是世间女子的一滴眼泪。想来是世间女子的泪皆是因情而落,才会如此的晶莹、如此的美,闪着如此炫目的光彩。痴情至性,既便老天也为之动容,遂收了每一滴伤凄的眼泪,化来这一场雨……
  淡然而笑,她慢慢抬起头。迎着虹光竟有几分昏眩,然而微眯的眸却恍惚见那双含笑相凝的眼眸。她倏忽前冲,一脚踏在街上,惶然四望却再不见她所熟悉的那双眼。怎么会呢?那分明就是他啊!
  眨了下眼,她捂住嘴,几乎有大哭一场的冲动。
  这时一阵喧嚷,街头奔来一队士兵,领先的是马上一将军,立马当街,扬声道:“据密报,叛军中已有奸细混进洛阳城,故自今夜起实行宵禁,入夜后一律不可于街上行走。家家户户要提高警惕、紧闭门户,外来亲眷一律上报地保。如发现可疑人等需尽快通知本将军。如有知情不报、私通叛军、收藏奸细者,格杀勿论!”
  是他——芳心倏忽一跳,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听到有人喊她,慌忙拭去眼角的泪。回首却见张家幺儿张铁郎。
  一身暂新的军服,脸上犹带三分怯意。
  “岳、岳姑娘,你一个人啊?现在街上不太安全,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是,我马上去回去了。”目光一闪,岳红纱故作好奇,“张兄也是要去追捕奸细吗?未知奸细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男人!”这一句回答得很顺很肯定,但接着他搔了搔头发,“大概是个官儿吧!要不然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了。”
  “是吗……红纱不打扰了,先告辞了。”她施了一礼转身欲去却险些被身后的大嗓门吓死。
  她回头相望,却见那愣小子傻傻地看着她,“那个……岳姑娘,你自己小心了……”
  她含笑点头,转过身。她就漫无目的地闲逛,好像是在期盼着什么。当她木然停下脚步时,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算命摊子前。她抬头看了看写着“天机神算,解命释难”的白幡,她正待退开,却被那垂首合目的卜者唤住。
  “姑娘算上一卦吧!”
  迟疑片刻,她茫然坐下。依言伸出左掌,才发现这卜者竟是双目皆盲,“先生既是盲者,又如何知我是个女子呢?”久未熏衣施粉,该无甚香气才是呀。
  卜者一笑,只道:“姑娘独行徘徊,想必是有什么心事吧!”枯长的指划过她掌心纹路,“姑娘一生坎坷,命中多难。只因姑娘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致使所苦之事泰半因情而来,想来此刻也是为情所苦……姑娘掌心的纹脉令我想起两年前的一位公子。那位公子也是富贵命,龙虎相,可惜寿不长且亲情薄,更是命无姻缘。姑娘的命相与那位公子极为相近,本是命中富贵却误坠风尘。一生受情所累,纠缠不清……若图平安,还需忘情释爱,莫再相记……”
  他说了什么,她记得不清,耳边仿佛响着他的声音:“曾经,有一个算命先生说我命本孤寡,强求欢爱,不过是伤人误己……那时候,我还以为只要我爱你,一切都不是问题……谁知道到头来……”
  他是怎样的心情?!原来她与他本就命中无缘,上天注定了他们两个命中孤寡,却为何又玩笑似的让他们相遇、相知、相惜、相爱?
  可是,就算知道非命中注定,而是孽缘横生,仍是不舍放手,想和他在一起——大概当初,他也是这样想的吧?
  茫然起身,抛下一块碎银,她起身离去,脚步轻飘仿似暗夜中游荡的幽灵。
  避过众人,绕进小巷,她再也撑不住蹲在地上抱肩痛哭。将那个在心上喉间转了个千百回的名字嘶声唤出:“朝义,朝义,朝义……”
  “我在这里……”是她的幻觉?她竟觉他在应她,并且温柔地抱住她,“朝义!”她梦样地低唤,直到温热的双唇吻在她的脸上、耳边,才觉一切真实起来。
  乍睁美目,她不能置信地望着面前这张满布风霜的脸,“是你吗?”美目微肿,轻抚他新蓄的络腮胡,忽然笑出声来,“你的样子好丑!”
  史朝义一笑,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你会因为我丑而不要我吗?”
  “那要看你丑到什么程度了……现在的样子——我还勉强可以接受!”笑声未止,泪水又涌,她终于耐不住伏在他身上痛哭失声,“还好,还好你平安无事,还好我可以有机会告诉你我有多想你,多爱你,还好,还好可以再见到你……”
  史朝义没有说话,只任她哭个痛快。
  岳红纱终于抬起头,惊问:“你是怎么进城的?你知不知道他们正在追你,还定了宵禁时间呢!糟了!现在天都快黑了,你还是快走吧!马上就走……”
  他拉住她的手,食指轻点她叨念的红唇,“我不走!没有你,我是决不会离开洛阳城的。”
  “你——你是为我而来?”
  “是!安禄山的大军马上就要进攻洛阳,我决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洛阳。”
  低眉转目,暗藏欢喜,岳红纱低道: “我不过是一市井小民,真的打起仗来也不见得就会波及到我。反是你……”
  “你还不明白吗?”史朝义急道,“安庆绪早就安排好了,一旦城破,最先要生擒的不是别人而是你。只要你落在他手上,就可以牵制于我……”
  抬头望他,许久,她轻问:“当初不挽留我,也是为了这个?”
  “这是一半原因。另外一半是因为我无法给你真正的公平……关于绿姬,我真的很抱歉……”
  “不要说了!”覆在他唇上的手轻轻颤抖着,她的眼中却满是坚决,“知道安禄山起兵后,我每天都在担心你会出事。只要一想到你可能会受伤甚至战死沙场,而我却还在和你怄气,甚至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我就会忍不住发抖……朝义,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无法去仔细想你所做的事到底是错还是对——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我知道自己正在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无数百姓的痛苦之上——这样是很自私,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我想和你在一起!陪着你、看着你、爱着你,哪怕以后会遭到天谴,我也心甘了……”
  “寒儿……”深深望她,史朝义执起她仍颤抖的双手。袖中利刃乍现,寒光划过,在两人腕上留下一条血线。他虔诚地将血腕轻压在她的腕上,让血相融相沁,“这一次,我用我的血和我的生命为誓——这一生,绝不负你!”
  星眸如雾,只是痴然相望。岳红纱低低重复:“我以我血和我的生命为誓——此生,绝不相负!”
  这一夜,因为宵禁而无法出城,只有躲入“怡春楼”。
  重回旧地,万般感慨,真是说不清是苦还是甜——她这一生,最痛苦的记忆和最快活的记忆都在这里了……
  乍见他们,洛月颜又叫又笑却突然敛去笑,“你带这个男人进城做什么?你们就是奸细是不是?红纱姐,你疯了?你可是个唐人,就算是咱们这样的女人,也不能做叛国贼呀!”若非她百般解释、千般肯求,那性烈的女子早就叫人来抓他们了。
  夜深人静时她倚在床边,默默看着他沉睡的样子,禁不住笑起来。就这样好了——只要是他,不管以后怎么样,她也心甘情愿了!这一辈子,因为他,总算也是真正地活过、爱过,再也无悔了……想起来,他倒可说是她生命中惟一的亮色。如果没有他,她这一生怕只会活在那些黯淡的灰幕、苍白的雪色之中。
  不知明天是否可安然出城?若是不能,便和他死在这洛阳城中也就算了……
  她这样想着,轻抚他淡然的眉色。这样弯细的眉——好像一个女子。秀眉一挑,她忽地笑起来。女子?怎么竟会想不到呢?
  第二天,一辆马车自怡春楼后巷驶出。帘幔低垂,只能见着人影绰约,倒是有人识得驾车的汉子是怡春楼打杂的大老王。
  今日,洛阳城门守卫较往日更为森严,见到马车驶来,已有士兵上前喝止:“做什么的?都下车检查!”
  还未近前,帘后已探出一张千娇百媚的笑脸,“小马哥好大的嗓门呢!”
  “噫!原来是洛姑娘啊!”见着美人,声音已不由自主地放柔,“怎么一大早就要出城呢?”
  “我们楼里的姑娘病了,正要送到乡下去养病呢!我说小马哥,你们怎么这么紧张呢?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姑娘不知洛阳城里出了奸细吗?还是小心点得好,那些胡种蛮得很呢!”
  “妾身怕什么呢?有你们这样神勇的英雄好汉保护,月颜放心得很呢!”罗帕轻甩,纤手搭在他的肩头。一记媚眼已把血气方刚的青年迷得头晕脑涨,正要举手放行时却踱来一个将军。
  “你们在做什么?张铁郎,还不去检查车里。”
  “是!”新兵应声而出。
  车内岳红纱待要闪避却已来不及。车帘“刷”的一下被扯开。
  一道日光晃进车来,张铁郎已惊道:“岳姑娘!”
  “张铁郎,你认识她?”将军走近,一双眼直瞄向红纱。
  洛月颜眼珠——转,“哎哟”一声打破沉寂,“我说何参将,这世上男儿也未必个个皆似你这般无情无义,连见了熟人也不打声招呼……”
  脸上一红,何参将尴尬地退了一步,“这位姑娘瞧着眼生得很。”
  “何止是眼生啊!你何参将进了怡春楼,那双眼可就只瞧得见春兰—个人,就连我这洛妈妈也瞧着眼生了。”
  何参将一笑,歪头看了一眼,“那位姑娘怎么带着面纱呢?还请除下面纱让咱们瞧瞧。”
  “这可使不得!”心头剧震,迎着惊疑不定的目光,她讷讷地道:“她、她……她生了病!”
  “生的什么病?见不得人吗?”退后一步,他握紧腰畔朴刀。张铁郎倾身几前,目光迎上岳红纱的眼眸,眼中满是疑惑。瞥了她一眼,只见岳红纱忽嫣然一笑,伸手一掀,已扯下那道黑纱。
  现出一张满是脓疮流了黄水的丑脸。
  张铁郎一怔,已听得身后何参将抽气之声。
  “她这是什么病啊?”
  何参将惊叫着后退已被洛月颜一把扯住,“何大人见谅。都是这痴丫头自己不好,让人骗财骗色不说还染了一身的脏病,现在我也只能把她送到乡下让她自生自灭了。还求何大人莫要声张出去,要不然咱们怡春楼的姑娘可就都甭想见人了……”
  察觉塞到掌心的硬物,何参将哼了一声点了点头,扬声道:“让路让路,快快放行……”
  “多谢大人。”嫣然巧笑,洛月颜上了车忍不住扭了岳红纱一把,“姐姐还真是敢想,竟把史将军弄成那般模样。”
  岳红纱一笑,有些落寞。“从前有位朋友,也曾经染过这种病。”
  “那个张铁郎是什么人?”坐起身,史朝义用衣袖使劲蹭着脸上的污垢。
  “一个朋友。”随口答着,转目望着他含怨的眼神,她的声音透了笑意,“你是在吃醋吗?”
  “是,我是吃醋。”揽住她的腰,他依旧旁若无人。
  “拜托,这里可不是只有你们两个而已呀!”翻了翻白眼,她撩起车窗,“老王,就停在前面好了。红纱姐,前面树林里已备了两匹马,马上有些银两和干粮……”低下头,她的声音涩涩的,“今日就此别过,不知他日还能否再见……姐姐自己多保重了!”
  一阵凄然,岳红纱拉住她的手,千言万语只是一句:“你也多保重……”只一句话,泪已盈然。
  漫漫古道,郁郁苍绿,远山近水,皆似有情。
  方自分别,突闻蹄声骤来。众人心头一悸,神色巨变。
  “你们快走!”史朝义一声低叱,已拉过岳红纱以身相掩。
  “你们先走!”洛月颜一跺脚,正待回身相拦,却听一人高叫:“岳姑娘!”定睛看去竟只有张铁郎一人。
  目光一寒,史朝义已伸手握住剑柄。
  “朝义!”岳红纱轻唤,拉住他的手臂摇了摇头。
  史朝义回眸望她,终是松开了手。
  “你果然是个男人。”灼灼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很难说是基于义愤还是嫉妒,“我就觉得不对,才追上来瞧瞧……岳姑娘,你是唐人,怎可帮助叛军奸细呢?”
  “他不是奸细!”岳红纱看着他手中抓紧的烟花,仍然保持冷静,“他到洛阳并非是为刺探军情,而是来找我的。”
  “你和他……”其实不必问,单只看他俩紧紧相握的双手就已经清楚了。
  “张兄,他虽然有一半胡人血统,却和安禄山完全是不同的两种人。我可以向你保证他绝不是一个冷血嗜杀的人,他和你一样是个军人——也曾为国杀敌,流血牺牲……”
  “你说他曾上过边关战场?”
  “是!”
  毫不犹豫的回答让张铁郎不禁再次打量面前这个身形魁梧的汉子,“既曾为国杀敌,又为何与叛军同流合污?”
  史朝义一笑,抬头看他,神情悠闲,目中却射出凌厉的光芒,“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倒抽一口气,张铁郎凝目相望。但凭这一句曹操的名言,便知此人气魄过人,怕不只是安禄山的一个小小手下吧?
  “我不想多说什么,你可以随时燃放你手中的烟花招来援军。你尽管放心,我绝不会于红纱面前与你刀剑相向……”
  目光一转,他又是激动又是感慨,顿了顿,终又问:“你真的不是奸细?”
  史朝义一笑,神情悠闲得像是在看连绵山水,“我不需要向你解释什么……”
  咬了咬牙,张铁郎突地把烟花塞入怀中,大喝道:“你们走吧!若他日战场相逢,我张铁郎绝不会手下留情!”
  “我也是!”史朝义悠悠笑着,甚至在他拍马而去时还挥了挥手。
  “寒儿,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嫉妒……”当骑上骏马时,史朝义犹自低喃:“好想把你关起来不让人看呢!”
  “哪有那样霸道的……”她轻笑着,回首间不禁黯然。
  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了洛阳了吧?
  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史朝义淡淡道:“大事成后,我必定洛阳为我国都。”
  美目一瞬,终是含笑相望,“和你在一起,哪里都是一样的……”未来或许不可预测,但他的心她岂非早已清楚?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把自己交给他——从没有过如此的安然自在,若她是飞花,那他便是那缕清风……随着他,随着他,这一生——无悔!
尾声    
     天宝十五年秋,叛军破洛阳,闯潼关,直指长安。唐明皇携皇亲贵戚仓皇离京,逃往蜀地。途中于马嵬坡发生兵变,一代倾国佳人香销玉殒。
  而此时,叛军攻占长安,不久,安庆绪弑父称帝。同时,太子李亨即位是为肃宗。并重用大元帅郭子仪重重反击安氏叛军,连续收复二京……
  大唐乾元二年,史思明杀安庆绪称帝。不久传出史朝义弑父,仍自称“大燕皇帝”。
  大唐广德一年,代宗李豫掌权期间,倾国之力平定叛乱……一时之间,郭氏大军直指燕京。
  “红颜祸水”,是哪年哪月有了这样的名词?漂亮的女人等于千年祸害:妲己、褒姒、西施、赵姬、吕后、飞燕、貂蝉乃至则天女帝、韦氏皇后、太平公主,死于马嵬坡下的杨贵妃。君王的腐朽,国家的衰败总会或多或少地与艳绝当世的美女扯上关系。
  那些男人呵!只一句“红颜祸水”便轻松容易地摆脱了本当承担的全部责任。而那些曾经美丽、曾经妩媚、曾经爱恨过的女人,即便香销玉殒,也无法洗脱千载骂名。无法为自己辩解,谁会知道那些荡于坟前的绿色萤火,拂起衣袂的冷风是她们不甘的低泣呢?
  纤长的指顿在铜镜上,她忽然回头,幽然而笑,“当我身化白骨,冢覆青茵之时,路过我坟前的人会怎样说?红颜祸水还是直指我是害人不浅的狐狸精?说不定我会比妲己、褒姒还要有名气……毕竟妲己亡商,褒姒亡周,西施亡吴,她们所害死的只是一个君王,而我可算是害死了三个皇帝……”
  “三个可能不会被历史承认的短命皇帝……”他前倾了身子,半拥着她。映入镜中的神情是平静的,只一双眼眸深似秋末的寒潭,让人无法看透,“我说过,不管是安庆绪,大帅还是我,都不过是死于我们自己的野心,与你毫无关系。”
  “如果那天大帅不是要杀我,你或许不会……”微顿了一下,她没有再说下去。其实她是知道答案的,如果不是为了她,史思明或许会被幽禁一生,却断不会亡于刀剑。她的活命带给他的是弑父夺位的恶名。
  史朝义轻轻笑着,吻在她的发鬓,“你知不知道这辈子我最大的遗憾是什么?不是做皇帝的时间太短,也不是没有一统大唐辽阔江山……而是没有娶到你做我的老婆!不是皇后,也不是妃子,是老婆,我一生一世惟一要珍爱的女人!我知道,可能我再求一千次,你也未必答应嫁我,但我想告诉你,其实在我心里早就把你当做我的老婆……”
  没有笑,也没有喜极而泣,岳红纱仰头望他,眸中似燃了火焰,语气却是淡淡地,“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只是一时心生感慨罢了……”他平淡地笑笑,“郭子仪的大军已经兵临城下,或许以后没有时间,没有机会同你聊天……”
  默默凝视着他,岳红纱忽然道:“你还记得我随你离开洛阳时说的话吗?我想和你在一起!陪着你、看着你、爱着你,哪怕以后会遭到天谴,我也心甘了……以血为誓,永不相负。我不允许你背弃你我生死与共的誓言!”
  “不会!我不会忘记我们的誓言。”他只是温和地笑,执起盛满琥珀美酒的碧玉杯送至她的唇边,“为了我们的誓言……”
  “不是誓言,而是爱……”望着他平静的眼眸,她终于还是饮下杯中酒,“我知道你宁为刀下鬼也不会为阶下囚,能同你赴死,我甘愿……”
  史朝义笑了,轻轻地拥着她,“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会好好爱你、护你、惜你,不论何种情况,都不会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红纱,若是清明时节得你香烟祭拜,知你平安无恙,我已知足无求……”
  吻在她半合的眼帘上,他的笑透出几许凄伤,“不愿离你远去,不愿将你拱手让人,却终是要将你托付他人,任你远去。或许,这真是命中注定……我终是不配拥有上天的恩赐厂他抿紧了薄唇,回头望着纱幔后现出的身影,“武风,带她走吧!”
  “这种话不是将军会说的。”李武风望着昏迷在他怀中的岳红纱,冷冷道:“如果她醒了,会很生气的。”
  “我知道。不过到那时想办法平息她怒火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抬头看着他冷绝的目光,史朝义仍只是笑,“带她走,不会有任何人视你为叛徒的……不要拒绝,就算是我在求你。”
  李武风沉着声音,眼中却是嘲讽的笑,“史朝义、史将军、我的大燕皇帝,你不要忘了李武风的忠诚并不是只为你一人的。就算是你的命令,我也不会在此时此刻背弃我的兄弟。”
  “我说过这不是命令,而是请求。武风,我不是以什么皇帝的身份在命令你,而是以朋友的身份求你……我不害怕失败也不害怕死亡,早在二京相继被收复时,我就已预见了这场失败。但我仍然要做这个大燕皇帝。因为这场兵灾不是闹剧、不是玩笑,血流成河、伤亡无数,你我为的是一搏升天的理想与豪情。便是只当了一天一个时辰皇帝就死了我也甘愿,但红纱不同。我不要她为了我的野心而无辜死在这儿……现在,我只求你带她平安离去,让我 可以了无牵挂地与敌人一决生死,纵是就此战死,也无悔。”
  李武风望着他,闷声道:“你不要忘记我也是一个军人,与主战死沙场才是我的宿命。”
  “我知道,可是除了你我不知道还可以把红纱托付给谁……只有你,才会让我放心。”
  李武风沉默,半垂的眼中瞥见她苍白的面颊,唇边凝干的酒色似一抹艳红的血渍。再过不久,她绝艳的姿容亦会如凋零的桃花坠于烟尘……
  猛地抬头,他断然道:“我答应你送她出宫,但能不能活着出城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送她到唐营去找一个叫杜白石的男人,他会收留红纱的…….”他半垂了头,挽起她的发,“你瞧,咱们与你那位好侄儿竟要与阵前认亲呢?”笑容一丝丝地敛去,他终只一吻落于她唇边,“保重——”长身而起,他连头都不回地走了出去。
  “武风,替我照顾她……”
  遥望他的远去,李武风俯下身,撩开覆在如花玉颊上的青丝,慢慢地抱起了她。
  被爱人遗弃是怎样的感觉?当她从昏迷中醒来,遥望着一片火光中的大燕皇宫时,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他想以死亡来逃避对我的承诺与责任,我绝不允许!”
  “你不能去。”李武风仍只是一句话,“我奏命保护你的安全,绝不能让你孤身犯险。”
  “命令?!你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只会听人命令的木偶?”摇着头打落他扶她的手,“够了!你可以做个只听命令的军人,但我不能。我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思想,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当我想见我所爱的那个人时,别说什么兵灾凶险,就是死亡也别想阻止我!”既已寻到她早已暗自等了千百年的爱恋,又怎肯轻易放手?哪怕只是一场恸爱、一场绝恋,她也绝不放手。
  他不知该怎样阻止那样一个陷入绝望与疯狂的女人,只能舍命相护。不为冲出重围,而为护她返回燕宫见她所爱的那个男人——不为同生,但为同死。
  那是一场他从未经历过的拼杀。以往的每一次,均是为了生的希望,只是这次却是为了死亡。
  绵延无尽的宫墙,到底还要多久才可走到那扇金碧辉煌的宫门前?岳红纱扶着朱红的宫墙,身侧半搀半扶着她的李武风粗重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上,隐约的血腥气浮于鼻间。
  “别动……”他低沉地声音近似轻吟,身子几乎靠在她的身上,“前面的角门里有一口枯井,井下是一条秘道,可直通皇上的寝宫。一会儿进去后你别管我,自去见他吧……”
  抬头见他的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苍白,岳红纱不禁放柔了声音,扶住他的身子,“你们男人可以做英雄,我也一样可以……难道我像是那种背弃伙伴的人吗?”
  微低了头,他忽然笑了,笑得极其温柔,“你知道,如果皇上肯苟且偷生,重整旗鼓,我会是第一个向你这位皇后宣誓效忠的臣子……”
  “皇后?!”攀住井口,她回望着他,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颊艳如霞,“这辈子,我不会成为一个皇后……”
  是吗?或许她真的不会成为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但此刻,在他眼中心里,再也没有比她更美的皇后,“永远效忠你,我的皇后……”他低喃着,看她轻身跃下,突然从未有过的轻松。终于完成了他的使命,不是吗?!
  李武风没有跃下来,当她回过头,身后是一片黑暗。突然之间好想哭……她只希望他是害怕了或是临阵退缩了,而不是伤重得无法再随她同行。
  仰起头,抹干了泪,她终于头也不回地走进黑暗……
  这是她的命运,她的归宿!或许,早在许久前初见史朝义的第一眼就已注定。
  “你不该回来。”见她的刹那,狂喜转瞬即成悲伤。
  “你这样觉得?”她温柔地笑着,却突然一巴掌掴在他的脸上,“这是对你背弃承诺的惩罚!你,你怎么可以……”她的唇轻颤着,“你怎么可以抛下我不管呢?!”
  “对不起!是我不对……”他伸出手抚着她乱作一团的发。
  “是你的错,你的错……”投身人怀.她流着泪,“再也不要抛下我一个人!不管是生还是死……”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百年之后,归于其居……”她低唱着,微笑着,连渐近的火光在她眼里都是可爱的,“我喜欢你为我准备的新房,好像是好多火的精灵在舞踏……”
  “这不该是我们的新房。”他望着她,难掩眼中的悲哀。
  “我不在乎。当我跑过那条黑暗的地道终于看到光明,看到你时,我只有满心的欢喜……”
  他拥抱着她,半合了眼,“我原以为自己会是第二个楚霸王,但现在看来,显然我还不够资格……”他睁开眼,尽是平和的笑意,“红纱,这次我不再骗你。从今以后,我死,你死;我生,你生……”
  “一切由你做主……”她淡笑着,轻轻合上双目,耳边听着那些仿佛来自极遥远处的喧嚣。就这样,有他在身边,生或死已不再重要……
  这场大火,在许久以后成就了一段凄艳绝伦的传说,使得无数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宁静的月下流下滚滚热泪……但那传说的尾声又有一个小小的传闻——
  据说在安史之乱结束之后五年,有人于洛阳亲眼见一艳妇,舞于桃林,姿若飞天现世……而坐于桃林深处,是一神色淡然的中年男子。两相凝望,情深意浓,宛似最恩爱的夫妻。而那女子好像曾是洛阳城中红极一时的名妓——又好像是某个院里的鸨母——竟是记不清了……
  谁真谁假?是梦是幻?没有人知道,这世上岂非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梦?既然人生亦不过是一场梦,又何必苦苦追寻它的真假呢?
  一全书完一
后记    
     在写《无语问情天》时是没想写续集的,但写着写着就不由自主地被岳红纱这个配角吸引。那样一个身世坎坷,个性刚烈的女子,恋上了一个叛臣,好像是蛮有意思的配对。
  很想描述那种误坠风尘而无奈、幽怨、愤恨又不甘心的心情。所以有了“怡春楼”那最初的十七年。需要重申的是一个人的行为与个性是与她(他)的生长环境以及身世遭遇有极大关系的(这可是心理专家的研究结论哟),所以总是尽可能描述多些以便各位朋友能够更了解书中的人物。
  虽然《无语问情天》与这本《我爱由我不由天》是姐妹篇,但实际上关联并不大大。基本上,本书故事发生的时间是《无语问情天》中岳红纱离开杜府至与林白石在长安重逢的那一段空白时间(如有兴趣的朋友欢迎找上一本书翻看。多谢!)。也可说,本书是从另一个角度去描写“安史之乱”。本书出现的配角是上一本书中的大反派,大奸角哟!
  历史留名的坏人也可以写成言情小说中的多情男主角吗?看来可能有点怪,但问题不会太大吧?
  其实,在我写过的男人中,最喜欢的就是萧正德和本书的史朝义。没法子,人家对那种带点坏又很有魅力且深情款款的男人是没什么免疫力的。
  不知道你们又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告诉我。说不定下次会给你们一个惊喜哦!
  好了!说了一大堆怕是会惹人烦的。鸿雁还是下台一鞠躬,避居幕后得好。希望你们能够喜欢这本我很用心写的小说。至少请稍稍感动一下哟!
  祝君好梦!
  鸿雁
  绝杀——超短篇侠情
  (鸿雁手痒之作)
  第一次看见乌鸦,是在一个雪天。
  他站在雪中,剑尖滴着血,但他的脸上却有种忧郁的悲伤的神情,仿佛他不是在杀人,而是在经历一场与情人的生离死别……
  那忧郁的悲伤的神情令她记忆深刻,以至于她在以后的日子里常常觉得他该做一个悲天悯人的和尚,而不是一个杀人的杀手。
  他是个杀手!一个冷酷无情,满手血腥的杀手。但他却是她的救命恩人。
  现在,她也成了一个杀手。她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他的伙伴,但当她看着他的眼,她知道——他的世界里还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他的眼里和心里,她除了是一个和他合作的杀手外,什么都不是……
  她叫木蝶,是个美丽的女人。她曾经很可爱,笑起来像朵纯洁的白梨花。可是,她现在只是一个杀手。一个和他一样以杀人为职业的杀手。
  他一直离她很远,不是人,是心!因为他永远都记得那个领他入行却最终死在他剑下的人的告诫——永远都不要让人了解你!因为最可怕的敌人就是最了解你的人!
  他是乌鸦,是一个专为人带去死亡与痛苦的杀手!江湖上却没有几个人知道他,认识他。
  因为他在名与利之间,选择了利。做一个杀手,名气只会为他带来危险。
  所以,他远离了所有的人。或者,该说是所有的人都远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一个几乎被忘记的人。只有死亡才会唤起人们对他的记忆。而她,是惟一接近他的人,却也是他极力远离,必须远离的人……
  今天,她要杀一个人,一个在江湖上号称“一剑了君愁”的人。据说这个叫秦孟的人是个厉害的角色,但她看见他时,他只是一个醉猫,一个醉倒在三流酒馆的肮脏鬼。
  她走近他,脚步轻得像只生着爪垫的猫。
  可是,他却立刻抬起了头。带着些微醉意的脸上却有一双明亮的眼。在他看向她的那一刻,她忽然有了种恐惧的感觉。因为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死亡。
  她害怕,但是她无法后退。她只有拔剑,“秦孟?”她问,惊异于他突然变得苍白的脸色。
  “那块玉……你是怎么得到的?”
  玉?!她看向系在剑穗上的玉。那是她的酬金之一,却被乌鸦玩笑似的系在她的剑穗上。她没有拒绝,尽管那玉是用来买一条人命的,但她的心却有丝丝甜意。
  “是我的酬金。”她坦白地告诉他。
  秦孟怔怔地看着她,不!是在看她剑穗上的玉,“不!不可能的,她绝不会杀我的……”他大叫,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有令人恐惧的狂乱。
  木蝶杀了秦孟。只用了一剑。不是因为他的武功比她差,而是因为他的心已经乱了。一个心乱的剑客连剑都握不稳。
  “是谁要杀他?”木蝶带着玉去问乌鸦。
  乌鸦看了她好久,才淡淡道:“一个负心的女人和一个背叛朋友的男人。”
  她懂了!杀死秦孟的不是他,而是那块曾是定情信物的玉。 
  原来,杀一个人,并不是和他比武功比智慧,而是要找出他致命的弱点。
  免于被报复的最好方法就是先杀死那个可能报复你的人。这只是背叛者最好的借口!
  那块玉最终沉入了湖底, 因为她突然觉得玉上有血……
  走得近了,他就闻到了梨花的香气。现在是春天,梨花开得正好,而这样美的梨花令他想起了那个人。
  有好久没有见到她了。只是听说她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了组织。为爱冲昏了头脑,失去了理智的女人,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她付出的代价可能是最大的。因为组织绝不会放过一个知道那么多秘密的叛徒。而他,就是那个奉命清除叛徒的人。
  梨花阁,是木屋。他站在门前,默默地注视。
  木门“吱”地打开,他看见了久违的笑容。
  “我就知道来的那个人一定是你。”她笑着,仿佛只是一个殷勤好客的女主人在接待一个突然造访的客人。
  乌鸦看着她,没有说话,“我是来杀你的!”这句话,他说不出口。  
  “请进。”她笑,白衣飘飘,像极了风中的梨花。
  木屋很小,很简陋。木桌上摆了两三样小菜,一壶酒,却只有两只杯子,两双筷子。
  “他不在?”乌鸦忍不住问。
  木蝶笑笑,没有回答,“请坐。”
  看他坐下喝酒吃菜,她的唇边笑意更深,“你不怕我在菜里下毒?”
  乌鸦一笑,仍是和她初见时一样带着淡淡的忧郁和悲伤,“一个挨过饿的人是不会浪费粮食的。”
  “是吗?你以为自己很了解我!”木蝶看着他,淡淡一笑,“这可能是你最大的弱点。”
  “也许吧!”乌鸦笑着。
  “我真笨!你至少懂得三十几种测毒的方法。菜里有没有毒怎么可能瞒得过你呢?”她笑,却有丝凄凉,“其实,就算我毒死了你也无济于事,组织还是会派别人来追杀我的。我或许杀得了一个两个,可以躲得了一年两年,但是终究还是会被人杀死……杀人者必被人杀!这就是改变不了的江湖……”
  “我一直都想不透你为什么会笑得那么忧郁、那么悲伤……可是,我现在明白了。”
  一个没有梦想,没有希望,今日不知明日事,只靠别人鲜血维持自己生存的人还能笑得开心吗?她明白了,也倦了厌了这种生活,所以,她作出了那个近乎谎谬的决定。
  “你喜欢我吗?”看着他发怔的神情,她笑了,脸上燃起了火样的热情。她妩媚地笑着,喝下杯中的酒,走近他,然后突然吻住了他。
  他怔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她反哺了半口酒。
  她吻着他的唇,眼波蒙眬醉人,“你说得对。菜里没有毒,酒里也没有毒。毒只在我的酒杯里……‘迷情酒’你知道的,只有百日性命。”或许,早在认识他的那一天,这毒就已在她的心上。她笑着转身,全不怕他在背后出手。
  “试试吧!我刚缝好的。”
  乌鸦看着她手上的衣服,忽然醒悟,“根本没有什么男人。”
  “有啊!”木蝶媚笑,抚着他的眉毛(这是她早想做的事),“那个男人就是,你!”
  看着她明媚的笑脸,他突然笑了。抓住她的手,他低声道:“我晚上想吃你亲手煮的粥,还有……”
  “好。”她笑着,猫一样偎进他的怀里。她终于可以得到他了,不是吗?
  乌鸦紧紧地搂着她,望向窗外雪般随风飘落的梨花,唇边却是一丝满足的微笑。
  久违了!梨花般的笑……
  【全书完】




 

 


(责任编辑:每日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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